在“漫说文化”丛书30年的对谈活动上,陈平原提到,“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有两个文类会重新崛起,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诗,原因正在于二者的‘业余性’。”
提起要给“漫说文化”丛书30年举办一场活动,陈平原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因为在他看来,这套书对于他和钱理群、黄子平三人(后辈将他们封为“燕园三剑客”)来说“纯属玩票”,不图名、不图财,并非他们最重要的学术工作,当初想的,只是要做一套文章好读、装帧好看的小书。
“漫说文化”丛书是一套分专题编写的散文集,共十册,收录了从20世纪初到80年代的四百余篇散文、杂文及小品,囊括了性别(《男男女女》)、代际(《父父子子》)、宗教(《佛佛道道》《神神鬼鬼》)、民俗(《乡风市声》)等十个中国文化主题。
这套书缘起于1988年的夏天。当时钱理群是北大中文系的讲师,陈平原是在读的博士生,黄子平是北大出版社的编辑。陈平原在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聊天时,偶然说起三人对20世纪中国散文的看法,以及分专题编一套散文集的设想,没想到和出版社一拍即合。于是1988年的暑假,三人在1985年共同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之后再次合作,闷在钱理群10平米的教工宿舍里忙活起来,先拟定体例、划分专题,再分头选文。读到出乎意料的好文章,三人当即“奇文共赏”,同时也淘汰了大批徒有虚名的“名作”。开始以为遍地黄金、捡不胜捡,可沙里淘金一番,才发现好文章实在不多。
选了一个假期,每个专题才选了区区几万字,远不够原定的字数。三人只好在开学后又去泡图书馆、翻旧期刊,直到1989年春天才初步编好。接着他们开始分头撰写每一本书的前言,又是一番字斟句酌,原本是“玩票”的事,越做越认真,意见产生分歧的时候,还红过几次脸。
陈平原在《漫说“漫说文化”》一文中谈到,表面上,这套丛书的特点是选文广泛、突出文化意味,但从根本上说,它体现了三位学者对20世纪中国散文的独特理解。首先是凸显20世纪中国散文与传统散文之间深刻的精神联系。散文并非是完全的西方舶来品,魏晋的清谈、唐末的杂文、宋人的语录再加上明末的小品,无一不在20世纪的中国散文中产生过回响。
其次,是要澄清“散文只能写景和抒情”的误区。自五四抬出“美文”概念之后,世人心目中的散文似乎只能是“风花雪月悲欢离合”,加上一连串莫名其妙的比喻和形容词,“甜得发腻”。而学者式重知识、重趣味的闲话,虽然未必对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胃口,却更得中国古代散文的神韵,这也是为什么“漫说文化”系列选择的都是具有历史、文化、民俗面向的篇目。
从1988年正式开始编写,至今“漫说文化”系列已经走过了30个年头,今年6月,这套丛书又由“领读文化”重新出版发行,并制作了有声书。读者在阅读文字的同时,还可以扫码听书,不仅为经典作品拓展了新的传播媒介,也让“散文”这一文体重新找回了它的声音属性。日前,“漫说文化”丛书再版纪念分享会在北京大学举行,钱理群、黄子平和陈平原再次聚首,与现场的读者分享了三人将近40年的深厚友谊、“漫说文化”丛书的幕后故事,以及他们对散文在文体上的边缘化、散文与朗读之间的关系等学术话题的看法。年近八旬的钱理群甚至说,这也许是三人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倾心相谈”、探讨学术话题了。
之所以叫“漫说文化”丛书,是因为这套书就是三人在钱理群位于北大筒子楼的教工宿舍里“漫谈”出来的。陈平原曾在几年前编过一本《筒子楼的故事》,请来二十几位在筒子楼居住过的北大中文系老师,讲述他们在筒子楼里的故事。“书出版后,反响很不错,我们想表达的不是悲情,而是一段历史,告诉后来者我们是在怎样的生活氛围中思考、对话和工作的。”
陈平原对钱理群在筒子楼里的小屋印象深刻,“当年老钱夫人还没来,他一个人住在筒子楼里,我和子平会经常去找他聊天。不仅我们两个,还有一大堆同学,老的少的都有,最离谱的晚上十点钟还会去敲老钱的门。今天这种氛围不可能了,我们都住的很远,彼此见面聊天,或者同学请教,都要事先预约。所以,八十年代生活环境的窘迫和八十年代的学术神聊,或者说是侃大山,这种亲密无间的对话与合作,促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的产生,也造就了这一套《漫说文化丛书》。”
钱理群也谈到,他的学生孔庆东曾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叫《老钱的灯》。文章里写,他每次自习回来,看到老钱的灯还亮着他就闯进来,一聊就聊到深更半夜。在钱理群看来,与学生、与志同道合的学术伙伴之间的聊天,最后甚至形成了一种新的学术文体,“我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和大家看到的《漫说文化》的序言,都属于这种聊天体的学术文章,有点类似于今天所说的学术随笔。而这样一种聊天体的学术文章,和我们的研究对象、五四时期的闲谈散文存在内在的相通,因此,这套书实际上是一种主客体的融合,研究者和研究对象之间心灵的融合,用今天时髦话来说是一个生命共同体,这大概是这套书今天读起来依然特别有魅力的原因。”
黄子平也谈到了“后五四”散文的“闲话风”。在他看来,“这种闲话风和五四时期的战斗激情是不一样的,在五四退潮之后,散文家们终于有了一个机会,从文化层面来谈论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种转变,就是从呐喊到流言。这种闲话风的散文以及八十年代中期的聊天风气,与法国哲学家布朗肖提出的无限交谈,在结构上是暗合的。”
黄子平指出,找人聊天的欲望,以及它背后的那种孤独感,每个时代都有。但某一个时代,在某一个地域,能否找到真正同气相投的人来聊天,这就要看运气了。“按照西方的说法,我们要跟伟大的灵魂交谈。为什么要读书?为什么要读经典?就是因为在同时代的人里头,你碰到这些伟大的灵魂几率很低,尤其当你达到某一个学问的深度或思想的深度,你就会发现找不到可以交谈的人。中文系有一个说法叫做尚友古人,也就是跟过往时代伟大的灵魂交谈。这套书为什么说读起来轻松,却又可以觉得继续读、反复读,正是因为我们可以通过阅读跟伟大的灵魂交谈。”
三人之间保持了近40年的友谊,其实正是在同时代、同一所大学里觅到知音的幸运。钱理群谈到,他最近常常想起鲁迅在“五四”之后说的一段话,“《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历了一回同一战阵中伙伴还会有这么(多)变化,只有我依然在沙漠中走来走去,成了游勇,布不成阵了。”钱理群坦承,他如今的处境和心情,与当年的鲁迅一样。“八十年代至今,当年的很多伙伴都分手了,各走各的路,仍旧能够心心相印的太少太少了。2000年子平从国外回来,见了很多朋友,最后对我说,没变的就是你们几个了,其他的都变了。我现在最渴望也最珍惜的,就是可以随便说说的朋友。所谓随便说说其实就是我们今天讲的漫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今天谈漫说文化其实是有象征性的,它反映了一种精神、一种心态、一种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这正是这个时代所匮缺的。”
无论是文化主题,还是散文文体,这套“漫说文化”丛书所体现的是八十年代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和特殊心境。而在陈平原看来,说“八十年代”还不够准确,更准确地说,是八十年代后期,因为“以1985年为界,八十年代前期和八十年代后期是有所区别的。例如,八十年代前期的主题是从以政治为中心转向纯文学,而到了1985年以后,我们逐渐认识到了纯文学这个概念的局限性,所以才会转向文化、历史和民俗,这套书就直接反映了这一转折”。
陈平原认为,除了对文化、历史和民俗的重新发现,在八十年代后期,他们还重新意识到了“休闲的意义”。“诸位肯定记得,成仿吾当年批判鲁迅,说鲁迅落后,其中一个罪名就是有闲、有闲,第三个还是有闲,所以鲁迅写了一本书,叫《三闲集》。周作人也曾感慨,晚清以降的中国人缺乏丰腴的、温润的、从容的生活感觉。外在的原因是战争、生活水平的下降等等,但也和内在的心态有关系。而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我们逐渐意识到了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以及一种从容的、优裕的、休闲的生活对于人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人是通过奋斗达到这种从容的生活目标,而不是抛弃这个目标。”
钱理群谈到了这套书编辑出版过程的几个关键年头:“编书的时候是1988年夏天,写序的时候是1989年春天,出版的过程是从1990年秋天到1992年春天。”在钱理群看来,无论是1998年、1989年还是90年代初,在他们三人的个人生命史上,以至于在整个国家的历史上,都是不平凡的岁月。因此,1994年将这一套书每一本的序言合起来再出版的时候,钱理群写了一篇题为《岁月无情又有情》的文章作为新书序言。“岁月无情又有情”正是对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段日子最好的概括。
钱理群提到,1988年夏天,还处于1985年以来的“文化热”时期,这是他们三人最怀念的岁月。“大家有一种感觉,乍暖还寒的早春天气已经过去了,可以开始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就在这段时间里,平原写完了他的博士论文,开始了《二十世纪小说史》第一卷的写作,同时将目光转向散文研究。子平在写脍炙人口的文艺评论,比如《沉思的老树的精灵》,他是我们三个中间最早在全国产生影响的。我自己则在写《周作人传》,这本书中最有灵气的文字全是在那个时候写的。那时候我们有一种自由感、松弛感和从容洒脱的心态,就觉得可以搞一点散文、闲话,搞一点和政治有点距离、更强调个人趣味、也更有文化意味、供人欣赏的那种文学和学术。我们当时给漫说文化丛书的定位,就是一套文章好读、装帧好看的小书,只有在那个从容、轻松的时代氛围和心情下才能做这样的事情。”
而到了开始写序的时候,钱理群的想法发生了改变,在《说东道西》的序言里写道:“我们现在还不是潜心做学问的时代,所谓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不仅指外在的客观环境,更指我们内心的不平静。”在钱理群看来,这段话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的命运。钱理群还记得黄子平出国前,他们三家人一起吃饭的场景。“谁也不知道未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但我们相信每个人都会坚守住某一块精神的圣地。后来平原写出了《千古文人侠客梦》,我写出了《丰富的痛苦》,子平出版了论文集《幸存者的文学》,从这三个题目,就可以看出我们这一代人的经历和内心的处境。”
在中国历史上,“散文”是与韵文或者骈文相对应的文类,而至于与小说、诗歌、戏剧并列的散文,则是20世纪从西方引进的概念。在陈平原看来,引进西方文学的文类概念直接导致了散文在20世纪的边缘化,“在古代中国,文以载道的文是核心文类,到了晚清特别是新文化运动以后,我们接受了西方的文学及文类概念,导致一个大的变化发生了文在文学中的位置从中心退到边缘,变得很不重要了。”
陈平原指出,“鲁迅当年为杂文争地位的时候曾说,如果文学殿堂那么威严,非要符合文学概论不可,我就不当作家了。《背影》当年出版的时候,朱自清在序里面说,很抱歉,我不会写诗,不会写戏剧,不会写小说,我只能写文章,而这些文章当然属于杂文学,不是纯文学。上世纪20年代以后,文从整个文坛的中心退到了边缘,而在此后的这一百年中,文还一直在挣扎,从某种意义上说,编写漫说文化这套书是基于我们的一个设想,觉得文必须重新提倡,并且文有可能重新回到文坛的某个重要的位置,也回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之中。”
2000年陈平原写过一篇文章,称“小说的世纪”结束了,曾引起轩然大波,很多人认为他在唱衰小说,预言“小说的终结”。其实他借用的是19世纪末梁启超等人提倡小说界革命时说的一句线世纪是小说的世纪”。之所以说20世纪是小说的世纪,是因为在20世纪小说成为了第一大文类。而陈平原站在21世纪的第一年,为小说的未来做了一些设想,他认为在新的世纪,小说的某些功能在瓦解,变得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读大学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老师说你要学经济学,不看《子夜》怎么可以呢?今天完全不用看《子夜》,经济学也都学得很好。当初小说承载着这么多功能,政治、法律、经济、军事各种各样的知识都在小说里面;而今天,当教育越来越发达,各种专业知识的区隔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小说的功能也必须卸载。今天的小说,不像20世纪的小说那样必须成为百科全书,大家读小说的时候,也没把它当做多么严肃的线世纪是什么文类的世纪呢?陈平原认为,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有两个文类会重新崛起,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诗,原因正在于二者的“业余性”。换言之,写长篇小说需要一定的能量、时间,还有技术,但写诗和散文,尤其是散文,却没有这些硬性要求。“你会发现一些人才华横溢,出口就是好文章,他可能没有受过很好的专业训练,但因为经历、因为才情,也因为他自由的写作心态,反而能写出很好的散文。写散文最关键的是写作的心态,心态好,就很可能写出好文章,不管是长还是短,是文还是野,它都能流传。那种端着写论文的架势的,反而效果不好。我不太欣赏大散文的概念,就是因为它很容易端着,像写长篇小说一样地写散文,近二三十年代的美文、小品、杂感就有这种趋势。我个人还是更欣赏那种以学识作为根基、以心情作为底蕴,出于闲散的笔墨而成的小文章。”
对于出版社再版时将这套丛书做成有声书的尝试,三位学者都表示非常认同。陈平原指出,用朗读的方式再现这套丛书,不仅与今天人们听书的趣味和潮流有关,也与现代白话文的产生暗暗契合。“像胡适所说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周作人所说有雅致的白话文,或者叶圣陶所说的作文如写话,都在强调白话文写作中,如何在文字和声音之间建立某种联系。以前因为技术手段的限制,我们只能出文字的书,而今天有了这个听书的可能性,或许文章的感觉会发生变化。看的文章和听的文章是不一样的,叶圣陶所代表新文化那一代人始终强调的是,白话文写作的最高境界是作文如说话,文章最后能读出来,而且能听得进去。也就是说,不仅能看,而且能听,这是文章很好的境界。”
钱理群也认为,文学作品,包括鲁迅的作品,是要靠朗读的。“很多人都知道钱理群讲课很有名,我回忆我在北大上过的最得意的一堂课就是朗读课。”钱理群说,“一次是北大开大一国文课,讲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一上课就宣布今天不讲,只朗读,读完这节课就结束。而且我读的时候事先没有任何准备,完全凭我的感觉去读,读完之后学生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当然无意将我这样的上课方式普遍推广,但它包含的一个教学理念还是值得注意的,就是强调文学教学中,文字和声音的结合。文学很大的魅力是来自文字背后的色彩、画面和声音。我刚写了一篇文章谈我的鲁迅阅读史,其中就谈到我在1947年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从哥哥一本书里突然看到一个叫鲁迅的人写的《腊叶》,腊叶红红绿绿的,很绚烂的色彩当中突然有一个黑色的斑点,明眸似的看着你。我当时还不知道鲁迅是什么人,但读他的文章的直接感受,一个是奇,一个是怪,而且读了以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震撼。其实我无意中抓住了鲁迅文学的本质。以后我不管读多少鲁迅,我始终觉得色彩斑斓中有一双黑色的眼睛在盯着我,这影响了我一生对鲁迅的理解。”钱理群这样说。
“我晚年读鲁迅,最受震撼的是读《野草》里的《颓败线的颤动》。鲁迅说过:当我沉默的时候,感到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我想每个人都有类似的经验:人内心最深处的东西是没办法用言语表达的,一说出来就变形了。但鲁迅偏要挑战这一点,他要努力把不能言说的人类内心的东西表达出来,于是就尝试着借鉴现代绘画和现代音乐,先把无言的词语转换为人的躯体的颤动,再转换为天空的颤动,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呈现出一个有声有色的壮阔的世界。我感觉鲁迅文字的魅力,就在于文字的色彩感与音乐感,这是我主张用朗读来接近、理解鲁迅的文学的原因。”
陈平原则谈到鲁迅写过一篇提倡白话文的文章,题目叫《无声的中国》,而他在近些年则写了一系列的文章,打算集结出书,题目就叫“有声的中国”。所谓“有声的中国”,是研究现代中国声音的一种特殊状态演说。“演说进入中国以来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当初梁启超接受犬养毅(日本第29任首相)的建议,说中国要像文明开化,应该学习日本,报章、学堂、演说是三种最有效的武器。所以,演说的社会文化功能,以及演说如何影响到日后文章的写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声音的政治和听觉文化的研究,是近些年来学术界是非常热门的话题,”黄子平补充道,“尤其是在麦克风、电唱机、电台、电视这些发明出来以后,关于现代社会如何用听觉来营造意识形态的问题,现在有很多人研究,也很多很精彩的文章出来。其中有一本书叫做《声的资本主义》,是日本学者写的,台湾已经有译本了。所以声音这个东西,跟文字的分离和结合都是在现代进程里面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陈平原最后提醒在座的年轻读者,当我们强调声音的传播时,必须警惕走到另一个极端。“1906年章太炎谈现代学堂,从前在书院里是自己读书,而现代学堂最大的特点就是老师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面听,这种教学方式,必定导致将来的人由眼学转为耳学,二十世纪以后的学问,很可能都是道听途说。在这个意义来说,一方面我们强调听,另一方面也请记住章太炎的那句话,纯粹道听途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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