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场来运尸体的那天,张老汉家院门前挤满了人。有人甚至爬上了墙头,生怕错过了什么精彩的情节。
“啧啧,真惨,瘦得皮包骨头了。”一个位置靠前的人捂着鼻子说道,好像病毒会随时从空气中传播开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得的是艾滋病,有人看到,他去诊所那里拿政府发的免费药。”有人低声说道。
“我还说呢,他儿子儿媳本来挺孝顺的,怎么去年就和他分开吃了。张大娘也去县城当保姆了。”
“完了完了,我上个月还来他家借了把锄头,我明天得上县城检查一下。”有人话一出口,和说话者靠近的人马上捂着鼻子,和他拉开了距离。
“大家别害怕,空气不会传播艾滋病,只会通过血液、精液、乳汁和尿液传播。”帽儿村小学的李老师一脸严肃地说,“大老爷们,最好管好你们裤裆里那玩艺儿,否则你的婆娘和孩子也会遭殃的。”
人群中一片哗然。有人当成笑话来听,有人陷入了沉思,更有人露出恐惧的表情。一个男人被旁边的婆娘狠狠拧了一下大腿,痛呼出声。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中的张瘸子,悄悄离开了现场。他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破房子里,走得很慢,边走边咳嗽,“哇”的一下,在路边吐了一口血痰。
回到家里时,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用手在撑在门框边,喘着粗气,汗水从他干瘦的额头往下淌。能不热吗,大热天穿着长袖衬衫。他拉了拉袖子,露了一片猩红的斑点。
张老汉死得凄惨,连一口棺材都没有,最后化成一把骨灰。他的前半生却还算是顺风顺水的,甚至比村里的大多数同龄人要幸福得多。
他原名叫张文兵,是家里的独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他妈在四十多岁才生了他,老年得子,一家人待他如珠如宝,拼尽全力也要供他上学。
张文兵一路读到了高中,虽然文凭是混过来的,但也算一个文化人。他爹是个屠夫,在那艰苦的年代,大家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温饱都成问题,唯独屠夫家从不缺吃的。
张文兵长得一表人才,到了适婚年龄,登门求亲的人络绎不绝,张文兵却只对村花杨柳情有独钟。
杨柳是个留着大辫子、柳腰丰臀的美人儿,爹妈对她百般呵护,不仅上过学,还养尊处优,从不用做农活。只希望她有朝一日,嫁个有钱人,飞上枝头变凤凰,走出大山。
张文兵对杨柳软磨硬泡,几乎是隔天一封情书,言辞大胆、火辣,像一把火烧得杨柳面色绯红,比桃花还要艳上三分。
杨柳的爹妈并不同意这门亲事。长得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有文化又如何?还不是脱不了一个“农”字,还是城镇户口更有吸引力。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张文兵就被尿憋醒了,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胯下一阵肿胀。他想起了杨柳的俏脸,更睡不着了。
于是,趁着天还没亮,来到杨柳的家,熟练地爬上一处墙头,拉了一个弹弓,把一封情意绵绵的信,准确无误地射入了杨柳的闺房里。然后,他兴奋地吹了一个口哨。
这时,一张俏脸,意外地出现在窗边。于朦胧晨光中,杨柳面如桃花,手指绕着辫子的尾部,看向张文兵,略一低头,不胜凉风的娇羞。这一低头,把张文兵撩得心猿意马,差点从墙头摔下去。
“咚”的一声,一个物件从窗户那边飞了过来,画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巧妙地避开张文兵,一个物体落在墙外的泥地上,滚了一会儿才停住。
张文兵一跃而下,拿起来一看,手绢包着一只圆形物体,手绢还打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打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土豆。
张文兵发誓,他这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别致的土豆。土豆上画着两颗心,在两颗心交叉的地方有一个孔,孔上插着一张卷着的纸条,上面有一行娟秀的字迹:晚上8点,歪脖子柳树下见。
晚上,他来到了那棵柳树下,早早地等在那里。但是从月上柳梢等到半夜,还是没有见到杨柳的身影。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张文兵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喝了个烂醉。
几年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杨柳的父母主动找上了张文兵,主动撮合杨柳和张文兵的婚事。张文兵简直喜出望外,失而复得的感觉,令张文兵觉像做了一场梦。
一切按部就班,走完该走的婚嫁流程,半个月后,张文兵风光地把杨柳娶了进门。结婚那天晚上,张文兵高兴得紧,喝了个烂醉,第二天头痛欲裂,甚至想不起,洞房花烛夜是如何的消魂蚀骨。
然而,杨柳嫁给了张文兵后,再也不复从前的神彩,变得心事重重,神情恍惚。甚至对夫妻那档子事也提不起兴趣。张文兵想,可能是杨柳太害羞了吧,便愈加疼惜。
张文兵的爹妈心里乐开了花,变着法子给杨柳补身子,预产期的前半个月,杨柳摔了一跤,孩子提前出生,是一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
那段时间,张文兵觉得自己活在了天堂里,一切美好得不像真的。到底是娶到了梦中情人,他觉得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他和别的男人一样,以为把媳妇娶到手,就万事大吉了。
杨柳自从嫁过来后,很少笑,就算是对着孩子,也是很冷淡,有时她的眼睛会直勾勾地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好像灵魂已经出窍。
张文兵有时觉得疑惑,也没有多想,该喝酒还是喝酒。他家荤菜多,油水足,不少人喜欢找他喝酒。他也丈着家里有美娇娘,很是得意,有时整些好菜,和朋友喝得天昏地暗,酒场一散,家里常常一片狼藉。
张文兵写得一手好字,平时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找他帮忙,收钱记账。他没种过田,也没打算种田。偶尔心血来潮就帮他爹看看摊子,已经算是勤快了。
那一年,村里来了个打井队,专门替人打井,其中一个后生长得很俊俏,他无意中看到了杨柳。那时的杨柳生了孩子才几年,浑身散发出少妇独有的韵味,那个后生的眼睛就像长了勾子一样。
有人说,杨柳是跟着打井队一起走的。张文兵不信,挨家挨户地去找,找了好几年,终于死心了。
张文兵的儿子10岁那年,张文兵的爹得了一场大病,撒手人寰。他的妈妈受了打击,精神状况也差了很多。不能再下地干活了,熬了几年,也走了,当然这是后线
张文兵一不会杀猪,二不会种田,幸好早年出嫁的姐姐经常回来救济,才勉强度日。
张文兵渐渐投入到了赌局中,变成了一个颓废的中年人。他没有再娶老婆,开始流连花街柳巷。
张瘸子也是帽儿村人,因为腿有残疾,没有娶到老婆,很是熟谙此道。他俩不仅是酒友,更是赌友,现在连寻欢作乐都一块了,倒是一对难兄难弟。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张文兵的儿子,在放养式的状态也一天天长大成人,初中毕业就去做泥水工,帮人刮腻子。只有张文兵在土坯房子里,和年迈的老妈相依为命。
有一天,张文兵的外甥来到张文兵家里,他衣着光鲜,开了一台小车,带来了好酒还有不少的礼物。他在城里开了间厂子,问张文兵愿不愿意去帮他煮饭。
来到城里的张文兵,觉得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喧闹的街道,形形色色的男女,让他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他哪来的本事,竟也能找到逍遥的地方。
他的外甥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见舅舅的身体如此,便长了个心眼,带他去疾控中心检查,不查不知道,张文兵竟验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就在这一年,张文兵的儿子在外地打工,认识了一个女孩,未婚先孕,在外生了一个儿子。过年的时候,他带着妻子儿子,一家三口回到了老家,张文兵的家里顿时有了人气。
有时,孙子会天真地问:“爷爷,你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他只好含着泪,痛苦地摇头。
原来,杨柳当年的确是跟着钻井队走的。带着她离开村子的,正是那个俊俏的后生。到了男人那里她才知道,他原来是有妻儿的,等她意识到这一点时,男人却不给她回来的机会了。
她被男人禁锢了起来,稍有不顺就被拳打脚踢。还有一次,被踢掉了腹中的胎儿,血流不止,命是捡回来了,她再也无法生育了。直到男人死后,她才被人解救了出来。
面前这个瘦削的妇人,顶着一头凌乱的短发,除了熟悉的眉眼和当年的杨柳能对得上号,其他的是那么的陌生,令张文兵老泪纵横,“柳啊,你怎么能忍心离开我们!你知道这些年,我过得有多痛苦吗?”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爹妈为什么愿意让你娶我吗?”杨柳痛苦地说道,“那晚,我去找你,经过一片竹林时,被人打晕……我被人沾污了!”
杨柳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后来,我挣扎着回到家里,爹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妈抱着我痛哭,爹最后决定,同意把我嫁给你。”
“难怪,我一直不明白,你爹咋就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困扰了张老汉一辈子的疑惑终于解开了,他却有虚脱的感觉。
杨柳继续说道:“我想,这样也好,以前爹不同意我嫁给你,现在嫁给你了,就好好过日子吧!”
“但是,结婚不久我就怀孕了,我也不敢确定,孩子到底是谁的。你知道吗?每天,面对着你和孩子,我既愧疚又痛苦,我真恨自己,当初怎么不一死了之。”
杨柳痛苦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钻井队来了,我觉得是一个好机会,我决定离开这里。但是,离开你们以后,痛苦并没有减少一分,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你们,还是会忍不住揪心地痛哭……我,我的命咋这么苦哇!”杨柳说完,捂着脸,已泣不成声。
张老汉捶胸顿足,悲鸣不已,“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毁了你,毁了我们一家啊!”
当张老汉得知妻子的遭遇,又想到自己的病,便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报复社会。艾滋病有比较长的潜服期,刚开始症状并不明显,农村人对这个病也知之甚少,便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他依然去寻花问柳,而且每次都不采取安全措施,每次发泄过后,他便会有一种恶意的快感。
“老头子,别去祸害人了,我求你了。”一天,张老汉妻子知道他又去寻花问柳,好言相劝。
“别人当年祸害你的时候,我们找谁说理去?”张老汉愤然地说,一行老泪滚了下来,“如果不是当年的事情,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杨柳见劝解无果,便没了言语,只能默默地流泪。杨柳一声不吭地去了县城打工,只在空闲时回家带孙子,夫妻之间,到底是隔了一段长长的岁月,生分了许多。
村里有一个诊所,政府会发放免费的艾滋病药,张老汉按时去拿药服用,病情也有所缓解。
但是,到底是年轻时喝酒太多,伤了身体,加上染了艾滋病,张老汉的身体每况愈下,身上的斑点越来越明显,他也就很少出门了,只有张瘸子偶尔还来找他喝酒。
张老汉的生命之火越来越弱,就像一盏将要油尽的枯灯,慢慢地熬着,即将油尽灯灭。
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笼罩着他枯瘦如柴的身躯。这一生的经历,像电影片段一样在他脑海里回放。张老汉慢慢地,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夜里,张瘸子去邻居家喝了点小酒,准备回家,一路上摇摇晃晃。突然,他眼前一亮,酒醒了一大半,前方不远处,是杨柳摇曳诱人的背影,那身影,他最熟悉不过了。
借着酒气,他色心大起。他脱了鞋子,从地上摸起了一根棍子,悄悄地向杨柳靠近。
月光下,杨柳穿着一件杏色衣服,抚着垂在胸前的大辫子,腰肢一扭一摆,朝柳树的方向走去。她看起来很快活,哼着小曲,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
张瘸子发挥了身体的潜能,加快了步伐,一步,两步,三步……张瘸子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杨柳的身后。他果断地出手了,一个闷棍下去,杨柳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些年,他刻意接近张文兵,心情很复杂。有愧疚,也有着悲悯,最多的是独享秘密的快感。
他很快替自己当年的行为找到了借口:“凭什么我家吃了上顿没下顿,他家却天天吃肉喝酒?要不是自己家穷,怎么会娶不到老婆?如果不是娶不到老婆,自己怎么会调戏别家姑娘,从而被打折了腿?我张瘸子看上的姑娘,削尖了脑袋想嫁张文兵,张文兵却瞧不上她们,唯独看上了杨柳。世事难料,杨柳却栽在我张瘸子的手上。这就是天意弄人。”
杨柳失踪后,张瘸子把张文兵带去寻花问柳,张文兵还对他掏心掏肺,把他当成了好哥们儿。
如果当年那件事没有发生,张文兵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而他的命运,也会不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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