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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问诗歌最普及的地方是哪里，我的回答是农村。尤其过去村子里人多时，每每村口闲聚聊天，打油诗、顺口溜等俏皮话那是层出不穷，且以方言口音压着韵，为的是朗朗上口，然后博大家一笑。笑过解乏，堪称与看电视、听收音机并列的乡村三大娱乐休闲。
休闲，在农村是奢侈品，它就是乡亲们的“远方”。如果非要给此远方下个定义，那么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告诉你：靠在暖洋洋的炕上，一众亲友围坐，小肉吃着小酒喝着，不用盘算孩子的学费，不用琢磨老人的药钱，不用让媳妇抠索索的一年买不了一件衣服，至于自己，有酒喝有肉吃，还要啥？
诗和远方，在乡亲们看来是身外之物，说一说、想一想，痛快痛快嘴头，乐呵乐呵脑袋得了。一年四季汗水滴到土坷垃砸三瓣儿的人们，指望着老天爷给个好收成的人们，万事讲究个性价比。他们的性价比不是说得来的多么有面子，付出的多么精细，就是简单的便宜、能用。诗和远方都不能用，不划算。
那什么划算呢？自然是吃到肚子里的了。脸上纹路皱比树皮的老人们常说，人这一辈子，钱带不走，穿带不走，唯有世间游一场，进了肚子的算是自己的。村子里的人不好吃，实际上直到今天，他们的吃穿用度在城里人看来都不值一提。村里人最重吃，你到家做客，吃好喝好排在首位。村里人最不怕你吃，只要家里有的，你吃到肚子圆才是好汉。能吃之人有力气，是乡人们朴素的能量守恒定律。
在我的老家，乡亲们平时不怎么吃肉，谁家宰猪宰羊了，去割上一块儿能吃好久。可在我儿时，宰猪宰羊有固定的季节，“中秋羊年底猪”，中间除非有婚丧嫁娶，谁家也不会在猪没上膘羊没肥的时候把它们宰掉。乡亲们卖肉有个习惯，肉卖，骨头留着。他们留下的骨头可不是我们从超市买来的附着着大量肉的羊蝎子、猪骨头，而是剔的眼瞅着见了白的纯骨头。星星点点的肉，煮出来有肉味有啃头，下酒最香。当然，这是人们节俭之下给自己找面子的说法。
肉相对易得，骨头难得的情况下，谁家要是突然买了排骨，人们便知道怎么回事了——家里有病人或者闪了腰腿。老家人吃肉一般为炖煮，很少熬汤，我们吃饭也很少喝汤。有时候家里炒菜，吃完了菜剩个底儿，倒点热水一泡，就着咸菜喝，这当然不算汤，也不是健康的饮食习惯。没办法，大家省习惯了，“残羹冷炙”在我们这里不存在，残羹泡水喝了，炙没等冷都吃光了。
老家人吃骨头也很少吃排骨，吃惯了羊蝎子羊骨头的羊肉的人都知道，排骨有股猪腥气，吃不惯。这和吃不了羊肉的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我的记忆里，家中好似仅仅在年底宰猪时吃一次猪骨头，大棒骨、排骨炖一锅，年三十硬硬来一顿，寓意着来年是个肥年。平日宁愿多攒些时日，多花些银钱也要吃羊骨，它个头小，结构复杂，吃起来慢，下酒正合适，享受“吃”的时间更长。
排骨熬汤也有说法，来自吃啥补啥的乡村理论。家里有伤了骨头的、闪了腰腿的病人，定要喝排骨汤。也难怪人们一看见有人不年不节地买排骨，便能猜出他的家中情况。
村里人以排骨熬汤，真的是熬汤，加点盐葱姜啥的，再无其它佐料。一锅汤熬煮时间很长，能喝好几次，卧床的男人们（农村骨头受伤的多数为男子），瞅着白净净的汤直挠头：“能不能把腌韭菜啥的拿来，我就着吃块肉？”“能不能让我喝一小盅酒？喝了两天就好。”“能不能，多加点酱油啥的，把汤弄黑点，我看着喝不下去啊！”
回答他们的自然是“不能”。于是男人们开始走迂回路线：“这排骨味儿太大了，孩他娘，你提前能不能用酒泡泡，去去味儿？”“我喝点汤就行了，剩下的排骨你上个糖色给孩子吃。”“我突然觉着腰不疼了，好好歇息两天就能下地干活了。”
迂回路线时而成功时而失败，男人和女人“斗智斗勇”，就是不想喝这排骨汤。在男人们心里，好好地排骨做啥汤啊，你炖了，咱香喷喷的就这点酒吃一口，不比喝汤强？在女人们心里，排骨只有熬的时间长了，肉里的、骨头里的精华便浓缩成汤汁，喝了补身体。
男人们“失败”的原因，也是因为在他们内心深处认为，熬时间出来的东西，都是好的。比起忍耐力，谁能比得过农民？
汤终究是喝了，粘得满嘴唇油花花的男人又心疼起女人来，这么好的东西，就我一人喝？你也喝，一会给老人孩子一人盛一碗，咱们都喝。啥？你们不喝？你们不喝我也不喝了。每次专门给病人熬的排骨汤，最后的结果定然是家人一起喝，从不例外。熬汤的排骨，吃起来真是一点味儿都没有，只能蘸着腌菜酱油吃。熬汤的排骨，吃下去满满的香，有种叫幸福的东西，真的能“尝”出来。
多数人喝了排骨头用不了多久，又能喜笑颜开地站在村口和人们说诗和远方。少数人的排骨汤，喝着喝着再也喝不下去，睡进了地头，在一段时间内成为人们唏嘘感慨的对象。人们对所有乡邻的人生概括都差不多，一般是：唉，某某苦了一辈子，也算解脱了；某某可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命；某某是个没福气的，眼瞅着日子好了，排骨汤也喝不下去，就是个受苦的命……
几天之后，消失的人和他的一生彻底消失。人们说着俏皮话，继续自己的生活。有人把这叫做冷漠，我想说的是，你太不了解农民了，没这点乐观，没有对生死的看淡，就算天天喝排骨汤，你也不知日子的好人生的甜。尽管，它们并不是时常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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