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我妈去邻居家串门，回来之后，伸着大拇指跟我称赞：“嘿，你知道老太太手劲儿多大呀，我跟她掰手腕都掰不过。”她口中的老太太是一个邻居奶奶，80多岁，独居，是我妈极为佩服的一个人，她总是形容这个奶奶：老太太是真豪横。我妈说，刚结婚的时候，跟这个奶奶不熟，对她的印象就是总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背着个粪框头儿。后来老太太自己说，那时候跟老头儿俩人就只有一条没补丁的裤子，有事儿的时候才舍得穿一次。那几年家家户户日子都不好过，土地刚刚私有化，开始自己种地，有的人家缓过来的快一些，有的就穷的久一点，老太太家大概属于后者。
我妈佩服她，倒不是因为人家从穷日子熬过来，她们那个年代的人经历过的事太多了，穷、累是最平常，也最不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老太太有一次摔伤了腿，在她70多岁的时候。说是摔了一个大劈叉，具体伤的多严重，村里人也不懂，只知道老太太两条腿长时间不能动，腿内侧整个都是紫黑色。但她拒绝任何人照顾，偏要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在屋子院子里爬进爬出，爬不上炕，就在地上睡，自己爬着去超市买东西，也不肯让人帮忙，谁看见了都不由得摇摇头“这老太太干嘛非遭这个罪啊”。
02没有人去给她记日子爬了多久，只知道现在的她，有一双好腿，声音洪亮，身体硬朗，力气比我以及我的二十出头的舍友都大，因为她掰手腕赢了我妈，我妈又赢了我，而我赢过那几个舍友。老太太的大儿子前几年得了癌症去世，儿媳精神上本就有点问题，在儿子去世一两年后尿毒症去世了。她自己种着二亩地，也就这两年才不再种了，孙子孙媳上班，她就帮忙带着重孙，养着几只鹅，偶尔会给我妈送几个鹅蛋过来，这次知道我回家了，又送来了十几个，让给我炒炒吃。在农村，穷苦的故事听的多了，可精气神儿能有她这样的却不多见。一个80多岁的人，这样好的体格，一大把子力气，不仅生活自理，还能帮着孙辈们做事情，真要多亏了她的刚强性格。但凡心性弱一些，对苦痛妥协一分，让苦痛占了上风，恐怕早就败下阵来了。
03农历七月十五，我妈回娘家给姥姥姥爷烧纸，她说二舅当天也回来了，二舅的人生，我妈每次提起来都又恨又气又心疼。二舅年轻的时候，因为能吃苦，干活儿像样，被村里一个富户看上了，要让他做女婿，还声称要给盖一处房。二舅妈长得不好看，个子小，说话口齿不清，五个手指总是不听使唤的摆动着，有一只手还少了一个手指。她像个小孩，会跟我们小孩子抢东西、吵架，甚至有时候还要哄着她，后来学了生物才知道，她患有唐氏综合征。二舅太穷了，可是即便穷他当初也绝不同意这门婚事，说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娶个这种媳妇儿。但是他也太软弱了，在父母、媒人等多方劝说的压力之下，他还是同意了。然后就是这几十年，给岳父母一家当牛做马的日子。当初承诺给盖的房子，住了没几年，就被卖掉了，二舅一家只能搬去岳父母家住，既然住着人家的房子必然忍气吞声，人穷性子又软，媳妇儿又是那个样子，就被瞧不起，处处遭责难。一个人帮他们全家种着几十亩地，二舅几天几夜连轴干活都是常事儿，吃饭的时候几乎没有上过桌子，永远是别人吃完了，他吃剩的，谁都可以指使他，分明不是个女婿，而是不要钱的长工。
04直到二舅妈前几年去世，二舅才算逃离开。我妈说：你二舅这一辈子，吃了非人的苦，受了人受不了的累，最后落下什么了？不就落了个儿子吗！物质上是一无所有。可岳父母还口口声声说，是他们给他房子住，帮他养儿子，给儿子娶媳妇，帮他给老婆看病、下葬，好像是二舅的大恩人似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理解，也难以想象，为什么不反抗呢，为什么一个男人要那么容易被拿捏，这样的忍气吞声，如此轻易让自己的命运被摆布，我想不通。可是每次看到二舅的时候，却没有在他身上感受到过一点，对命运的怨愤，没听过他的抱怨，他总是笑着，很温和，也可能就是因为这份儿憨厚、乐观，才让他对命运如此的隐忍妥协，也因为这样的性格，才让他能够在那样的生活里熬过了几十年，依然保持着勤劳、善良。现在他帮亲戚家打工，是个类似保安的看大门的活儿，我妈说他又给人家种了一院子的菜，主人家给工人们做饭完全不用买菜了，省了好大一笔钱。他对土地很有热情，庄稼和蔬菜都种的很好，我甚至相信，是土地，每日与土地为伴，看着草木生长，瓜熟蒂落，培养出了一个人的坚韧，生活的那些苦痛就年复一年的被四季包容掉了。二舅现在也是两个孙子的爷爷了，还是笑呵呵着，很温和，不抱怨，他可能没有勇气反抗恶劣的命运，反抗强势的人，但他也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着。
05从前跟朋友聊起《活着》这本书，朋友说，福贵多惨啊，家人都死光了，这样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只觉得，我在福贵的一生中感受最深的不是他的苦难，而是一种对生命存在的敬畏，因那种不问活着的缘由，不怨天恨地，不放弃不绝望，只是顽强地活着的精神，深感震撼。“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邻居奶奶和二舅的人生，放到万千众生中，或许平凡又平常，这世上的苦人，比他们苦的人，原不知有多少。但在他们身上，我才体会到“活着”二字的庄重，他们的生命，或许没有多么辉煌的创造，却是放着光，真正鲜活的，他们赋予了“生命”二字“生”的意义。我并非歌颂苦难，但在无力反抗的苦难面前，他们无穷包容和顽强是我所敬佩的，他们让我想到《老人与海》中的老人，想到《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想到约翰·克利斯朵夫，想到郝思嘉。那些能把生命活的自在，活的有声有色、欢欢喜喜的人，我羡慕，会竖起大拇指，而那些接住苦难，在苦难里挣扎着，不对生命绝望，依然用力活着的人，我更是敬佩，他们把“活着”诠释成一种强大的力量，让生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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