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以下简称《喜剧大赛》)上周落下了帷幕。和印象里提起“大赛”就会联想到几家欢喜几家愁的结局不太一样,最后的舞台,所有演员,无论是已经有成熟经验的娴熟老手还是相对青涩的新人,仿佛都回归到即将参加毕业大戏展演的学生角色,用尽全力交一份答卷,而后不留遗憾地谢幕。那些有趣的灵魂,退回普通人的躯壳,像是灰姑娘到了约定的午夜,又变回万千普通人中的一员。
并不是说这是一群毫不起眼的人,而是那方舞台的魔力太大,登台的人如同被施了魔法,爆发出惊人能量,故事、笑料、表演幻化为灰姑娘的水晶鞋,穿上便光彩夺目。舞台像是现实生活中一块造梦的飞地,我猜想,这是喜剧人的快乐。
而用宗俊涛的话说,喜剧人的快乐很简单,一群脑洞清奇身怀搞笑绝技的人聚在一起,一个梗接着另一个,永远不聊“正事”,就很快乐。
虽然在上海的戏剧圈子里,说出宗俊涛的名字就意味着不需要更多的介绍性语言。但也还是有不少人透过《喜剧大赛》被这位上剧场“一哥”,赖声川“御用男主”圈粉。
《三毛保卫战》里把喜剧当作正剧演却能让人笑出眼泪的一班长,《父亲的葬礼》中每个表情每句台词都是包袱的爱因斯老师,《月光曲》里把开场音乐剧小段跳出男团既视感的“五百”之一,《平行时空饭店》里稳中带浪“花活儿”特多的饭店老板……宗俊涛经常把队友推到舞台中央,自己做配角做绿叶做串联剧情的线索,但只要他出现,无论在哪个角落,都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磁场。
参加《喜剧大赛》之前,宗俊涛已经在上剧场演了六年,《一夫二主》里充满笑料的小人物楚法丁诺,《曾经如是》里的浪子阿福,《宝岛一村》里乡愁与遗憾深种的飞行官周宁,有着音乐剧功底的宗俊涛能唱能跳表演节奏感又极好,是赖声川口中“难得的具有超强可塑性的人才”。
《喜剧大赛》算是综艺首秀,三个月的录制外加两个月的workshop集训,笑称自己无法一心二用的宗俊涛为了它半年内没接新工作。京沪两地往返,首期节目录制前一天正赶上《宝岛一村》演出,加上习惯性失眠,《三毛保卫战》上场前宗俊涛只睡了两个小时。结果是,“有点上头”组合用拟人化的表演呈现了社畜头上最后三根毛的悲惨命运,却制造出惊人好笑的效果。严整的结构,尺寸的拿捏,强大的信念感和例如“黑娃就是在主人起身之后死在了凉席的夹缝之间”这一类生动到令人忍俊不禁的台词细节,让《三毛保卫战》成了第一个满堂彩的表演。
当被问到“话剧音乐剧演得好好的,为什么这么辛苦去参加一档综艺?”他的回答是“好奇心促使”。
“其实主要是想知道,在不同环境下的表演肯定不一样,那这个分寸感到底是要如何掌握。没参与之前,你只能靠想象,站在外面去判断。当你自己面对了那些具体的限制条件,你就能理解那么多与你之前认知的不同的表演方式,它也能得到观众的喜欢,原因在哪。因为我真的很爱表演,希望不同的事物能带来不同的刺激,反过来滋养自己的表演。
这次也确实吸收到很多,从前期的workshop集训,大家在一起玩一些最基础的即兴,好像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受过这样的训练了,虽然基础但也特别好玩。再到录制过程中你接触到足够大量的新鲜表演形式,比如默剧,物件剧,漫才,都是我这一次近距离接触的。我特别喜欢王梓和武六七。在现场看《花匠》真的会哭死人,金靖那一组每个人都很能演,但所有人都收着,配合武六七去演一个有点幼稚有点纯真的童话偶剧,那种感动在现场更能体会。还有王梓,他真的太有才华,他没有任何道具,就用自己的身体,去呈现一个婴儿诞生的故事,看的时候你会感觉生命真的太伟大了。所以这一次收获很多。“
《喜剧大赛》里的宗俊涛被队员称呼为“涛哥”,他似乎天生就有种亲和力,采访的过程中也经常被他的笑声感染
“我其实习惯了,演出期间因为大脑太兴奋之类的原因,经常失眠,所以我会把身体的不舒适和精神上的压力这两件事情分开,告诉自己其实睡不着和第二天演不好是没有联系的。当然你第二天可能会犯困或者感觉身体虚弱,但这个角色能不能今天就是个虚弱的人呢?因为戏剧本身就是即时性的,这种即时性里面也包含演员在不同状态下呈现的表演,互相之间碰撞出的不一样的火花,这个东西也是舞台的魅力。
另外演员其实在上场之前,等在侧幕条的时候,就要进入一种非常中立的状态。那几分钟里虽然你在后台,但是你的状态也是跟日常生活没有关系的,你要把自己完全地放空,才能在上台的瞬间就进入角色,爆发出人物该有的能量。”
有人说,通过《喜剧大赛》,喜剧人迎来了春天,原创综艺也有了新标杆,证明综艺和真诚且有价值的表演、创作并非不能兼容。而宗俊涛依旧把两件事分得很清楚,“我不会给自己设限,影视也好,综艺也好,我都愿意尝试,但前提是要把家守住了。戏剧、剧场就是我的家,是我的精神世界。”
《喜剧大赛》是米未继《奇葩说》、《乐队的夏天》之后又一档蓄力打造的喜剧竞赛类综艺。马东在第一期开始时笑称,“我跟朋友说要做一档节目,叫喜剧大赛。朋友说‘啊明白,小品大赛是吧’”。
听上去有点好笑的信息错位其实反映了非常普遍的大众认知:喜剧=小品+相声+脱口秀?约等于东北话、搞怪使相或者语言的艺术?这些答案说出来都带着几分猜测,也就反映了我们过去透过荧幕获得的对喜剧呈现形式的认知和想象多么片面和单薄。
《喜剧大赛》呈现的作品其实是以SKETCH(素描喜剧)为主,兼容与融合默剧、物件剧、漫才、音乐剧等多种元素的喜剧表演。
尽管不是每个作品都能做到,但故事结构完整,主题立意清晰,表演符合戏剧逻辑且节奏紧凑,或吐槽讽刺或引人思考,几乎是这一届优秀作品的共性。而假如不是用喜剧外衣的包裹,吐槽视频门户网站会员机制的《互联网体检》、用一句“内鱼(内娱)完了”辛辣讽刺当下造星机制和娱乐圈怪现象的《偶像服务生》怎能出现在头部综艺的舞台上?《时间都去哪儿了》《平行时空饭店》如何能让万千网友惊呼“这编剧是不是在我家里/脑子里装了监视器”然后放下手机默默反思?
在这里,喜剧的奥义是把严肃的议题拉回到生活现场,用幽默化解被冒犯的愤怒,狂欢之后把故事和笑的余韵留给思考。
虽然经常有人说“搞笑,我们是认真的!”,但认真搞笑的辛苦大概只有这些演员才能切身体会。
佳作频出的《喜剧大赛》采用编演共创的生产模式,一方面展示了制作团队对创作者热情的激发和保护;另一方面,因为编演共创,演员也饱偿了创作的辛苦。
“素描喜剧这个东西很不一样,它没有那么多铺垫,表演时间和场景基本都压缩到极致。越短的东西,越难去靠编剧一个人完成,因为它特别需要演员自己的个人属性在里面,它必须要依托于表演者自身的特色去创作,有些话你说出来是一个节奏,别人说出来是另一个节奏,结果呈现出来完全不一样。而且编剧在写的时候可能脑子里有一个画面,但假如他不跟你一起排练的话,单靠文字没办法把那个画面转述给你的。所以我们基本上都是编演共创的方式去创作。”
这是否意味着跟其他形式的表演相比,在喜剧里,演员可以有更多话语权和主动权?当然,但代价是“你要知道,这个事情搞不出来(的时候),真的很痛苦;搞出来了,观众不笑,那更痛苦。”宗俊涛开玩笑说自己为了节目瘦了二十斤。
从第一期开始就是“有点上头”三人组的灵魂人物,成立社团“十三代宗师”之后又成为公推的社长,把十二个相对陌生,但都脑洞乱飞的喜剧人凑到一起,组织排练、共创、调动组员的积极性都是社长的职责所在。我们笑称“这个角色没有一点个人魅力是做不好的”。
创作当然是辛苦的,“大家天天头脑风暴,想想自己身边遇到什么事好玩,哪个点好玩。偶尔也有急功近利的想法,比如说观众会喜欢什么,观众在想什么,在试图思考着这些,但实际上发现最有用的还是要回归到创作者自身的经历和体悟,你人生里哪个节点最值得思考,你遇到的哪件事情最囧最值得吐槽,你身边哪个人是个有特色的家伙,最终还是考验自己的积累。”
因为是集体创作,每个人又都有自己的想法。十三代宗师的和谐氛围来自于“yes and”这条基本准则。
“基本上任何想法提出来,我们都会先说YES。这个idea,其他人不管认不认同,你说出来我就陪你演即兴,去看效果。有时候会和预想差别很多,呈现出来之后,大家基本就都有判断了,这可能也是集体创作中最高效的手段。我们基本不争论的,因为靠辩论是做不出作品来的,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去演下来看看,用效果说话。一个个试下来,失败的情况居多,好在我们都有耐心。”
但创作也有快乐的时候,用他的话说“一群人聚在一起,永远不聊‘正事’,也很快乐”。
大部分演员都有观察生活细节的本能,而这种本能到了喜剧人身上几乎演化成时刻“分身”的状态。你能想象一个人随身带着或者脑子里放着一个录音笔,跟人聊天、互动的时候,都时刻在抓梗吗?
“刚说的这句话好笑,这句话换一种说法更好笑,或者这句话我怎么接下去就变得好笑了。一群人聚在一起,不断你一句我一句地续梗,几十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假如要用一个词概括《喜剧大赛》,多元或许是最合适的,你想到和想不到的所有喜剧元素都在这里共存和交融。有人喜欢《笑吧,皮奥莱维奇》《这个杀手不太冷》从动机到发展逻辑、结构都严丝合缝的故事;也有人偏爱《时间都去哪了》《偶像服务生》这种现实向的吐槽或讽刺;有人喜欢《古德拜地面》《花匠》的童真童趣,自然也有人欣赏《父亲的葬礼》《三狗直播间》。
《父亲的葬礼》是一部很难做风格划分的作品,以漫才的节奏、SKETCH的结构呈现了父亲的葬礼上出现的荒诞离奇的人物,又明显受到SNL( 风格起源于喜剧小品类综艺《周六夜现场》,又被称作撒狗血,狗坨子式表演)的影响;而《三狗直播间》更直接,一场被提词器扰乱了节奏的直播,为拖延时间,逐渐发展成荒诞的主持人才艺展示环节,最后干脆以红缨枪杂耍高潮和收尾,做成纯粹的SNL。两者最大的相似点是——看上去毫无逻辑可言。
“其实我不认同说他们是撒狗血。实际上像‘三狗’里出现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动机的,你想象这就是一个现场直播,下面没词了,但直播不能中断,你要想办法填满这段时间,这个背景设定已经符合戏剧逻辑了,它的合理性就能够支撑那些无厘头的表演,到后面其他节目里红缨枪再出来,观众一下子就明白你要做什么了,它就变成一个笑的开关。
其实《父亲的葬礼》也一样,它们的合理性就在无厘头。葬礼也是一个仪式化的流程,除了最亲密的人,大部分的悲痛是客套的,是演出来,所以这个背景还是有现实生活作为根基的,搬上舞台之后你再怎么夸张都是合理的。”
所谓“演员的节奏感”是另一个让我们强烈好奇的名词。很多人称赞宗俊涛时会说“节奏感太强了”,到底什么才是节奏感,节奏感是天生的吗?
“它其实是一种感受力,要靠天分,也要靠后天的训练、经验和阅历的累积,去一起培养。我的节奏感其实和小时候学戏曲的经历有关,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耳濡目染,后来真正开始演戏发现这两个节奏其实是通的。这个东西很难用语言描述,如果我看完一本书就懂了学会了,那还要表演专业干嘛呢?”
《三毛保卫战》演完后,李诞点评说,我认为其实是没有所谓“喜剧演员”这个称呼的,好演员就是既可以演正剧也可以演喜剧,是我们这种半路出家的,演不好,才要靠一些奇形怪状的招数成为所谓的喜剧演员。
虽是玩笑,也有几分道理,正如宗俊涛所说“不管是喜剧还是悲剧,只要演进去,表演的节奏就是通的”。
而回头看《一年一度喜剧大赛》,除了它挖掘出许多具有原创能力的好编剧和优秀的演员之外,我更感叹于它对喜剧本身的潜能的挖掘。
热衷于探究“笑”的米兰·昆德拉曾说:幽默是神圣的闪光,它在世界的道德含混中发现世界,在人评判他者的极度无力中发现人。幽默是对人类事物相对性的陶醉,是确信不存在确信所带来的奇怪快乐。
用故事动摇已成既定现实、被不加反思接受下来的一切,它的本意是质疑、甚至反叛的,但因为笑这件“武器”,它又让思考与讨论不再动辄剑拔弩张,显得更平和更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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