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非常南方化的签名,形影孤单的八个字,以我对夏回的理解,一度觉得里面还少了点什么。这是一个疑问,存在于那里。然而,这“个性”是夏回本人选择并最终决定的,我认为自然有它的道理。
夏回在画坛的出现,有一点是得到大家公论的:夏回不太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江南画家。比如说,他给自己的画起这样的名字:“鱼可以上天,鸟可以落地。”或者“南瓜、白菜。不破不立。”这样的视角,肯定不是中国传统水墨画的视角。中国传统水墨要表达的是这样的意思:鱼很小很小,在没有边际的空白里游荡,我屈从于这样的空白,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但是我的心灵跟天地同流。再怎么样,不会让鱼飞到天上去。所以,从这一点上,我觉得夏回的内心及艺术是具备对抗性的。
但这样的对抗性好像又不是完全没有先例。据说有一天苏东坡用红墨画竹子,他的一个朋友看到,说你怎么画红竹子呢?苏东坡答了句:世上有黑竹子吗?因此说这样的对抗性一直是存在的,只是有人见了,有人视而不见,也是和天性合或不合的缘故罢了。
这样的对抗性,体现在夏回的画面构成上,很早就已经摆脱了对于形迹的追求。他厌恶技术、渴求本质到了相当的程度。他希望画面飞起来,虽然我一度以为他若能稍稍收一点,会更好。但我理解这样的想法,这想法来自于夏回天性的某一部分,作为艺术家,千方百计地保留住天性与本质,即便留出些缺憾都是无妨的。
与此同时,对于完美的事物或者画面,夏回表现出相当的警惕。“优秀是伟大的敌人。”他说。“画得真好,但没一张好画。”他又说。我想我明白夏回想要表达的意思。“好”和真正的艺术是没有关系的,甚至是背离的。有时候,恰恰要把画面弄得不是那么完美,有些异样,有点丑。艺术不在悦目这一面,真相接近于丑。就像如果你去探访意大利的公墓,一定注意到那些艺匠,他们是如此幼稚地去装饰坟墓,竭力要在雕像上面,模仿绣件、花边与发辫。这些东西或许是准确的,但绝非真实的,因为它们并不激动心灵。
为了激动心灵,有时夏回会放纵他的笔墨。这也仍然是好事。文艺相通,就像我的一位诗人朋友说的:我说不拒绝当一个“烂诗人”,是相对于“好诗人”说的。我不在乎那些“好诗人”的小家碧玉般的良好趣味、永远不能抵达创造秘密的良好教养、窄小的开合度、正好够用的才华、正好可以被读者接受的高度、持续太久的自我满足之感、一边酒肉穿肠过一边佛祖心中留的潇洒走一回。我们并不缺少“好诗人”。我们的学者们到今天依然热衷于从那些被遗忘了的诗人中打捞出“好诗人”——我无比同意这样的观点。这样的观点和立场,其实也正是一条鱼企图飞上天的观点。既然天人都可以合一,那么,鱼为什么就不可以飞到天上去呢?艺术是不讲求逻辑的。艺术摒弃一切逻辑,才能到达它的本源。就像莫奈早年画睡莲,晚年也画睡莲。早年的睡莲或许更美,更接近于具象睡莲的本身。到了晚年,莫奈视力越来越差几乎失明。在世界处于半明半暗的状态中,奇迹出现了。莫奈晚年的睡莲更像睡莲的灵魂。它们更抽象,更本质,哪里是莲瓣,哪里是莲叶,哪里是水面,哪里是倒影,一切都不分明,一切都不需分明。这是最现代最抽象的西方绘画,也是最梦幻最忧伤的东方绘画。只有在最自由和对抗的状态中,艺术家才能将自己的意愿凌驾于自然之上。这个时候,鱼飞到了天上,鸟落到了地上,世界被重新组合构造。
我总觉得夏回的某种姿态和对抗性更接近于西方艺术。一问果然,早年的夏回画过油画,但并不多,一共二十多张。接着夏回又强调,其实最早还是画水墨,“因为我对现实失望,所以水墨的寂寥打动了我。”
几番言语,我理出了夏回绘画经历的以下过程:先是水墨,因为水墨的寂寥打动了他;再是油画,因为对现实的失望不仅仅产生寂寥,与此同时,对抗性也出现了;最终,“总觉得油画充满野心,事业,物质,这些我很排斥……”于是,夏回再度回归水墨——“我喜欢江南的真情实感。”
这是一段有趣的历程。我突然明白了一直存在的一个疑问:为什么夏回对他自己的概括是“一半水墨,一半喝茶”——
如果说,对抗与寂寥是夏回的两个底色,那么,我认为更深以及最深的那个仍然是——寂寥。
这是属于江南的底色,竹影摇窗,春雨潇潇,独怜幽草……骨子里,夏回仍然是个清淡的悲观主义者。他的对抗性是从悲观主义的根基上生长起来的,并没有那种蹈海而死、没有具体诉求的黑色暴烈。夏回终究是疏离的,在精神性的某一点上,他甚至有着洁癖。所以他会喜欢巴黎浪荡子常玉,因为常玉的理想是:一个人应该是自己并且干净。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常玉拒绝长大——你很难评判,他是太笨拙还是太天真。”夏回喜欢简单的东西,江南对于夏回的意义,或许在于灵魂出窍般的轻灵,基于此,他抛弃了画面更具物质性的油画。油画终究是斑驳的,复杂的,需要更沉重的内心去承担,需要更毁灭性地重新建构自己。
夏回不是不能够,不是达不到,而是天性,仍然是天性,在这里,他最终选择了水墨的随心。有趣的是,在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他的对抗仍然站在那里,那是夏回曾经对江南这个词语做出的定义:江南也可以是一种态度,就是从古至今敢于使自己被边缘化的立场。
基于此,夏回在对抗与寂寥之间的游移暂时有了答案。但很显然,这并不是最终的答案。夏回仍然不断在其间游移,在他笔下成为墨色,水意,成为空白以及细若游丝的线与线的连接。
所以我认为夏回是一位极具生命感的画家。尤其在优雅的南方,这是极为可贵的品质。在南方画家中,夏回多少有点异数的感觉,这是好事。因为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位极具个人特点的画家,如果深思,会对整个生态产生触动。我们经常习惯于一些没有上下文的事情,一个人、一件事孤零零的悬空于此,这是惰性所至,然而于艺术家未必不是好事。
然而,只是有一点是我极感兴趣,也是想同时提醒夏回的:在现世和虚空、对抗和寂寥之间,是否仅仅用夏回所说“水墨需要等待和长远”就能圆满解决?凡是充满活力的东西都是令人不安的——也是不完美的。这就是生命的质地。而夏回是否在用“等待和长远”来希冀完美?
一位诗人说过这样的话:可以写无产阶级的诗,写地主阶级的诗,也可以写资产阶级的诗,但是不能写小资产阶级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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