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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兽鬼pdf

选择字号: 超大 标准 dzgoadmin 发布于2019-06-29 属于 冷笑话 栏目  0个评论 173人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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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兽·鬼》  钱钟书    序       《人‐兽‐鬼》和《写在人生边上》重印本序  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现代文 学成为专科研究以后,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朽的作品都被发掘而暴露了。 被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 了作者的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 坟墓”会变为矛盾统一的双关语:掘开自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 己的坟墓。         《写在人生边上》是四十年前写的,《人‐兽‐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写的。 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对人、兽、鬼等事物 的区别还有非辩证的机械看法。写完了《围城》,我曾修改一下这两本书的文字; 改本后来都遗失了,这也表示我不很爱惜旧作。四年前,擅长发掘文墓和揭开 文幕的陈梦熊同志向我游说,建议重印这两本书。他知道我手边没有存书,特 意在上海设法复制了原本寄给我。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一个“忘本”的浪子, 懒去留恋和收藏早期发表的东西。《上海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编委会成立,朱雯、 杨幼生两位同志都要把这两本书收进《丛书》。我自信我谢绝的理由很充分:《写 在人生边上》不是在上海写的,《人‐兽‐鬼》不是在抗战时期出版的,混在《丛 书》里,有冒牌的嫌疑。于是,《丛书》主要编委柯灵同志对我说:“你不让国 内重印,事实上等于放任那些字句讹脱的‘盗印本’在国外继续流传,这种态 度很不负责。至于《丛书》该不该收,编委会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们躁心。” 他讲来振振有词,我一向听从我这位老朋友的话,只好应允合作。又麻烦梦熊 同志复制一次,因为我把他寄来的本子早丢了。        我硬了头皮,重看这两本书;控制着手笔,只修改大量字句。它们多少已 演变为历史性的资料了,不容许我痛删畅添或压根儿改写。但它们总算属于我 的名下,我还保存一点自主权,不妨零星枝节地削补。         《丛书》的体例对作者提一个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忆一下当时的写作过 程和经验。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一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 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至可怕。 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 了。两本小书也值不得各有一序,这篇就一当两用吧。        一九八二年八月         〖《灵感》有捷克语译本,见捷克《外国文学杂志》一九七五年第三        期;《灵感》和《纪念》有英语译文,见哥仑比亚大学出版社一九八        一年出版的《一九一九至一九四九年中国中短篇小说选》〗序        假使这部稿子没有遗失或烧毁,这本书有一天能够出版,序是免不了的。        节省人工的方法愈来愈进步,往往有人甘心承认是小说或剧本中角色的原 身,借以不费事地自登广告。为防免这种冒名顶替,我特此照例声明,书里的 人物情事都是凭空臆造的。不但人是安分守法的良民,兽是驯服的家畜,而且 鬼也并非没管束的野鬼;他们都只在本书范围里生活,决不越规溜出书外。假 如谁要顶认自己是这本集子里的人、兽或鬼,这等于说我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 竟会走出了书,别具血肉、心灵和生命,变成了他,在现实里自由活动。从黄 土抟人以来,怕没有这样创造的奇迹。我不敢梦想我的艺术会那么成功,惟有 事先否认,并且敬谢他抬举我的好意。        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四月一日        此书稿本曾由杨绛女士在兵火仓皇中录副。《灵感》曾在傅雷、周煦良两先 生主编的《新语》第一、第二期发表。《猫》曾在郑振铎、李健吾两先生主编的 《文艺复兴》第一期发表。出版事宜又承徐调孚先生费力。并此志谢。        三十五年(一九四六)一月三日  上帝的梦      那时侯,我们的世界已经给科学家、哲学家和政治家训练得服服贴贴,沿 着创化论、进化论、层化论、优生学、新生运动的规律,日新月进。今天淘汰 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提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万变,变化 多得历史不胜载,快到预言不及说。那时侯,人生历程的单位是用“步”来计 算;不说“过了一年”,而说又进了一步,不说“寿终”,说“行人止步”,不说 “哀悼某人逝世”,说“五十步笑百步”——笑他没有向前多进几步。在男女结 合的集会上,宾客只说“双飞”,不说“双宿”;只有少数守旧的人还祝这对夫 妇“保持五分钟爇度”,这就等于我们现在说“白头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希 冀。但是这种进步的世界,有一个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来之文化 检讨,日记,年谱,自传,“我的几分之一生”,以及其它寒有讣告性的作品, 都失掉了它们的效用。亏得那时候的人压根就没工夫看书。至于写这类读物的 作者呢?他们运气好,早抢先在二十世纪初叶投了胎,生了,写了,死了,有 人读了,没人读了,给人忘了。进化的定律是后来居上。时间空间演化出无机 体,无机体进而为动植物,从固定的植物里变出了文静,缠着人不放的女人, 从活泼的动物里变出粗野,敢冒险的男人;男人女人创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 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无上的上帝该是进化最后的产物。不过,要出产个上 帝谈何容易。哪个历史上的伟人不在娘胎里住过十个月才肯出世的?象现在四 万万互相残害的子孙的黄帝,就累他母亲怀了足足二十个月的孕;正位为太上 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娘胎里住了八十年然后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实的“老子” 了。所以当天演的力量,经过数不清的年头,创化出一位上帝时,人类已在这 世界里绝迹了——也许就为“双飞”而不“双宿”的缘故。甚至进化论者也等 不及了。因此,这个给物质塞满的世界同时见的空洞,宛如一个放大了无数倍 的愚人的头脑。         正在深夜,古旧的黑暗温厚地掩覆着衰老的世界,仿佛沉重的眼皮盖在需 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从虚无里直推出来,进了时空间,开始觉 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来神学家和玄学家的证明,情人,战士,农夫, 跟孤儿寡妇的祈祷,才算有个主儿。但是,这许多虔诚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给 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对遗腹子的愿望,上帝丝毫没有收到。他张开眼睛,什 么都瞧不见。身子周围的寂静,无边,无底。已逝去的人类的遗习,在上帝的 本能里半醒过来,他象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这寂静久未被人声打破,结 成了胶,不容声音在中间流动。上帝悟到这身外的寂静和心里的恐怖都是黑暗 孵庇的。他从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见过,不知名的光明。这要求一刻强于一 刻,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黑暗薄了一层,夜减少了它的压力,隐隐露出高山 峡谷的轮廓,眼睛起了作用,视野有了收获。这使上帝开始惊奇自己愿力的伟 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让步,这还不够!本来望出去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眼睛所到,黑暗就生出东西,庞大地迎合自己的目光。以前人类赞美万 能创世的歌声,此时在上帝的意识层下似乎又颤动着遗音和回响。        上帝毕竟还保留人的脾气,知道了有权力就喜欢滥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 部驱除,瞧它听不听命令。咦!果然一会儿东方从灰转白,白里透红,出了太 阳。上帝十分快乐,他觉得这是他要求的,听他的吩附。他给日光射花的眼睛, 自动地闭上,同时心里想:“好厉害的家伙,暂时不要它。”说也奇怪,果然眼 前一切立即消灭,又自造成一团息息不停地泛出红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 对自己的本领和权力不能再怀疑了。既然闭上眼睛便能去掉光明,这光明定从 他眼睛里产生的;不信,试张开眼睛,你瞧,这不是太阳?那不是山和水?都 千依百顺地自献在眼里。从前公鸡因为太阳非等他啼不敢露脸,对母鸡昂然夸 口,又对着太阳引吭高叫,自鸣得意。比公鸡伟大无数倍的上帝,这时侯心理 上也就跟他相去不远,只恨天演的历程没化生出相当于母鸡的东西来配他,听 他夸口。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他科学上的根据。正象一切优生学配合出来 的动物(譬如骡),或者至高无上的独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传种的, 无须配偶。不过,公鸡般的得意长鸣,还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地哈 哈大笑,这笑在旷野空谷里起了回声,使上帝佩服自己的声音能变得这样多, 放得这样大,散得这样远。        这位上帝真不愧进化出来的。他跟原始人绝然不同。他没有野蛮人初发现 宇宙时的迷信和敬畏。他还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独尊”的自信心。野蛮人随地 疑心有神道,向它屈服和崇拜。这种思想,在上帝心里,影子也无。他只发现 了自己的伟大,觉得自己能指挥万物,无须依赖任何人。世界随他的视线蜿蜒 地伸出去。脚走到哪里,地会跟到那里,只有地平线向后退,这也表示它对自 己的畏缩。一切都足以增进他的骄傲,培养他的虚荣。他忽然需要一个伴侣。 这广漠的世界,独住了怪乏味的!要一个伴侣来崇拜,赞美自己,好打破现在 的沉寂。上帝因此思索着这伴侣该具有的资格。他的结论虽没有下面所说的那 样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这伴侣要能对自己了解。不过,这种了解只好象批评家对天才的了 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了解不会使他如法创造跟自己来比赛,只够使他中肯 地赞美,妙入心坎地拍马;因为——        第二,这个伴侣的作用就为满足自己的的虚荣心。他该对自己无休歇地, 不分皂白地颂赞,象富人家养的清客,被收买的政治家,受津贴的报纸编辑。 不过,上帝并没有贿赂他,这颂赞是出于他自动的感激悦服;所以——        第三,这个伴侣该对自己忠实,虔诚,象——象什么呢?不但天真未凿的 上帝不会知道,就是我们饱经世故,看过父子,兄弟,男女,主仆,上司和下 属,领袖和爱戴人民间种种关系,也还不知道象什么。        有些人,临睡稍一思索,就会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时若胡思乱想,便会 沈沈睡着。上帝也许是后一种人演化出来的;他模糊地因想成梦。这驯服的世 界也跟着他进了梦里。他梦中看见的依然是荒山野水,水里照有自己的像。他 顿时有了灵感,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拣比较丰肥处挖一团泥,对自己的像, 捏成人坯子,吹口气,这坯子就活动起来,向脚边俯伏叫着:“全知全能的主宰 呀!我将无休息地歌颂你。”上帝这时侯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不可拟议。假使 我们是小女孩子,忽听得手里抱的洋娃娃赶着自己叫“妈妈”,或者是女大学生, 忽见壁上贴的好莱坞男明星在照相里对自己做眼,低声唱“妹妹,我爱你!”也 许我们能揣度,想象他此时心情的万分之一。只可惜我们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圣经宝典关于黄土搏人的记载,在此时上帝的梦里才算证实了 是预言。上帝并不明白自己在作梦,或者梦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这团水泥分 析起来压根就是梦的质料。他捏一团梦作成人,仿佛有人会捏鼻子做梦。上帝 以为真有一个凑趣助兴的人,从此以后,赞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称自己的 心。因为对自己最好的赞颂,是好象心上要说的,而偏是耳朵听来的,有自赞 那样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诸傍人的贡献。这个理想,我们人人都有,也许都 曾在梦里造个人来实现;不幸得很,醒时要凭空造这样一个人,可没那么容易, 我们只能把现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将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总不象做 梦时的随心如意。        上帝在人类灭绝后才出世,不知不觉中占有许多便宜。譬如两个民族相斗 争时,甲族人虔诚地要求惩罚乙族,乙族真挚地望他毁灭甲族,使聪明正直的 他左右为难。这种困难,此时决不会发生。即如他的梦里造人,若世间还有文 人,就是极好的笔战题目。据他将烂泥捏人一点看来,上帝无疑有自然主义的 写实作风,因为他把人性看得这样卑污,向下层觅取材料。同时,他当然充得 古典派的作家,因为听说“一切创造基于模仿”,试看万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 着水里的印象才能创造第一个人。不过,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论不准确呢,是 上帝的手工粗劣呢,还是上帝的相貌丑陋呢,他照自己样子造成的人,看来实 在不中意。他想这怕由于泥坯太粗,也许初次动手,手段还没纯熟。于是他选 取最细软的泥——恰是无数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细拣去砂砾,和上在山 谷陰处未干的朝露,对着先造的人型,津心观察他的长处短处,然后用已有经 验的手指,捏塑新调的泥,减削去肢体上的盈余,来弥补美观上的缺陷。他从 流水的波纹里,采取曲线了来做这新模型的体态,从朝霞的嫩光里,挑选出绮 红来做它的脸色,向晴空里提炼了蔚蓝,缩如它的眼睛,最后,他收住一阵轻 飘浮动的风,灌注进这个泥型,代替自己吹气。风的性子是膨胀而流动的,所 以这模型活起来,第一椿事就是伸个软软的懒腰,打个长长的哈欠,为天下伤 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样。这第二个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据第一个模型而改 良的制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尝试,女人才是上帝最后的成功。这可以解 释为什么爱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气,逼得时髦的女子只好另出新裁,带着妖气。        从此,上帝有了事做。为这对男女,上帝费尽心思,造各种各样家畜,家 禽,果子,蔬菜,给他们享受,利用。每造一样东西,他总沾沾自喜地问男人 和女人道“我又为你们发明了新东西,你们看我的本领大不大?”于是那一对 齐声歌颂:“仁慈救世的上帝!”这样好多次后,这一对看惯了他的奇迹,感谢 得也有些厌了,反嫌他碍着两口子间的体己。同时上帝也诧异,何以他俩的态 度渐渐冷淡,不但颂赞的声音确减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时的膝盖和背脊似乎不 如以前弯得灵便。于是,上帝有个不快意的发现。自从制造人以来,他发明的 东西是不少了,但是有发现还算是第一次。        这发现就是:每涉及到男女间关系的时侯,“三”是个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 数目。假使你是新来凑上的第三者,你当然自以为少不了,那两人中的一人也 会觉得你少不了,还有余下的一人定以为你要不得,你更以为他或她要不得。 假使你是原来的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觉得自己少不了,那两人却都以为你要不 得,你也许对两人中的一人还以为她或他少不了,对余下的一人当然以为她或 他要不得。据数学家说,一只三角形里不能有两只钝角。不过,在男女三角形 的关系里,总有一只钝角。上帝发现这钝角并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反而是自己, 不识趣地监临着他俩。这真是气得死人——不,气得死上帝!他最初造女人, 并非要为男人添个伴侣。他只因为冷清清地无聊,制造个玩具来遣闷,而第一 个坯子做得不满意所以又造一个。谁知道他俩要好起来,反把他撇在一边。他 奇怪着,这女人何以对高高在上的自己老是敬而远之,倒喜欢跟那下等的男人 接近。于是,上帝又有一个不快意的发现。这一次的发现不是数学上的,而是 物理学上的。        这发现就是:宇宙间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因为地心吸力的关系,一切东 西都喜欢向下掉,包括牛顿所看见的苹果。所以下等人这样多,上等人那么希 罕,并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层压迫的趋势。青年人那么容易堕落;世道人心那 么每况愈下——这全是一个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时侯,又调露水,又仿波纹, 无意中证实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语,没提防另有一句古语说:“水性就下”。 假使树上掉下的苹果恰砸痛了牛顿的头,或砸破了他的鼻子,那么牛顿虽因此 而发现吸力的定律,准会觉得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样上帝虽参透了 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还觉得女人的情感离奇不可解。他甚至恨自己的 伟大是个障碍,不容他们来接近,造了这一对男女,反把自己的孤寂增进了; 衬着他们的亲密,自己愈觉被排斥的无聊。可气的是,他们有不能满足的需要 时,又会来求来讨好。譬如水果烂了,要结新的,家畜吃腻了,要换野味,他 俩就会缠住上帝,又亲又爇,哄到上帝答应。一到如愿以偿他们又好一会要把 上帝撇在脑后。上帝只变了他们的用人,这使他大大的生气。原来要他们爱自 己,非先使他们爱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于果子或野味 么?他们这样存心,若还让他们有求必遂,那么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 味里的呆鸟了!因此上帝下个决心,不再允许他们的吁请。但是,上帝是给他 们罩上正直慈祥的头衔的,怎好借小事跟他们为难?只能静候机会,等他们提 出无理的要求时,给他们一个干脆的拒绝,稍泄胸中的闷气。妙在上帝是长生 不死的,随你多么长的时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独来向上帝请安。她坐在他脚边,仰面看着他的脸,蓝液体的 眼睛,象两汪地中海的水,娇声说:“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 怎样来感谢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闪电战术,猜疑地问:“你有什么要求?”         女人陪小心似的媚笑,这笑扩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丰腴的曲线增添了 波折,说的话仿佛被笑从心底下泛上来的,每个字都载沉载浮在笑声里:“你真 是全知全晓的造物主哪!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我真怕你。其实我没有什么要 求;你待我们太好了,一切都已满足。那个算不得要求。”         “‘那个’是什么呢?快说。”上帝不耐烦地说,同时心给希冀逗得跳着, 想也许是机会来了。         女人把后备着的娇态全部动员,扭着身子说:“伟大的天公啊!我最佩服你 的无所不能。你只无所容心的一举手,已够使我们赞美。我并不要新奇的东西, 我只奉恳你”——说时,她将脸贴住上帝漠无所感的退,懒洋洋地向远远在山 谷里的男人做个手势——“我只奉恳你再造一个象他样子的人。不,不完全象 他,比他坯子细腻些,面貌长的英俊些。慈悲的主啊!好不好?”        上帝听了,直跳起来,险把脚边腻着的女人踢出去,急忙问:“要我再造一 个男人的理由呢?”         女人一手自拍着胸,一手抚摸着脸说:“吓死我了!神奇的上帝啊!你的力 气真大,行动真急!你看,我的脸都给你碰痛了——那没有关系。你不是问我 理由么?我男人需要个朋友,他老跟我作伴,怪闷的。你再造一个男人,可以 免得他整日守着我,对不对?”         “也可以免得你整夜守着他,是不是?”上帝的怒声,唤起了晴空隐隐的 雷声,“女人啊!你怎敢向我提这样的要求呢?你对一切东西都贪多,浪费,甚 至对于男人,在指定的配给以外,还要奢侈品。那还了得!快回去,我饶赦你 初次,你若再抱非分的欲望,我会责罚你,把你现在有的男人都毁灭了他。”        最后一句话,大有效力。女人飞红了脸,咕嘟着嘴,起身去了,一路上喃 喃自语:“我不过说着玩儿,亏你就会拿腔作样。老实说,我早看破你没本领造 一个比他好的男人!”这些话幸而上帝没听到。他这时因为如愿以偿,出了心头 恶气,乐得不得了;怕笑容给女人看见了,自己不好意思,所以将脸躲在黑云 堆里。他嘻开嘴,白牙齿的磁光在黑云里露出来,女人恰回头看见,她没见过 牙膏商标上画的黑人,误以为电光。上帝努力忍住的“哈哈”笑声,在躯壳里 一阵阵的掀动,女人远听着,以为就是打雷。她想上帝在施展恐怖手段,又气 又怕,三脚两步,跑到男人那里。上帝才恐吓过她,要剥夺她这个唯一的男人, 所以她对他又恢复了占有的爇情。她坐在他头边,吻醒了他,拥抱住他,说话 中每一个字上都印着吻,染着她嘴唇的潮润:“我只有你,我只爱你。我没有你 不能活。我不许你给人夺去……”男人酣睡初醒,莫名其妙,听到女人重申占 领决心的宣言,愈感到局促不安,因为他刚做一个梦,心里有鬼。女人跑得累 了,情感紧张得倦了,好容易才沈沈睡着。他偷偷地立起来,挑了两块吃剩的 肥肉,去祭献上帝。         “弘恩大量的主人翁啊!求你垂鉴我的虔诚接受这微末的孝敬。我们一切 原是你赐予的,这东西也就是你的,我们所能贡献在你脚下的,只是一片真心。” 男人如是说。        上帝方才的高兴此时更增加了。他想,人来献祭,这还是第一次。准是那 女人愧悔心萌,没脸相见,所以差男人来求情的。不过,若让自己的喜悦,在 脸上流露,未免给他们小看了。于是默然不答,只向男人做出一种表情——法 国和西班牙小说家用下面的记号来传达的表情:         “?”         男人见上帝脸色不难看,便鼓起勇气说:“我向主人要求一椿小事。”        这使上帝恍然大悟那两块肥肉的作用,原来男人的礼物相当于女人的巧笑 媚眼,都是有所请求时的贿赂。亏得没把男人造得美丽,否则他也不必送礼了! 同时吩咐男人说明他的要求。         “我求你为我另造一个女人——”         “女人刚来向我作同样的要求,”上帝截断他的话。        上帝此时又失望又生气。但是那昏头的男人,听了上帝的话,惊喜交集。 他想:“女人真是鬼津灵儿!我做的梦,她怎会知道?怪不得她那一会儿抱了我 说那些话,原来她甘心牺牲她自己的利益,已经代向上帝要求,但又有些舍不 得我给新造的女人抢去。唉!她这样大度,这样体贴,我怎忍得完全抛弃她呢?” 一面心上想,一面向上帝涎着脸道:“是呀,她也觉得生活单调,希望有个同性 的人来伴她解闷。”         “你错了!她不是要求我造个同性的人,她是向我提出同性质的要求。她 要求我另造个男人,要比你这蠢物长得好,你知道么?”        这时侯男人的失望不亚于那时的上帝,赶快问:“主呀!你允许她没有?”        上帝觉得有一种怒气发泄的痛快,厉声骂说:“我懊悔没允许了她。你们俩 真没配错,好一对混蛋!快替我滚开。你不小心,看我把女人都毁了”——似 乎这恐吓的力量还不够大,上帝又加上说:“并且把你吃的肉全都剥夺!”男人 在这两重威胁之下,抖作一团,战栗地回去。上帝叹口气,感慨着何以造的人 这样不成器?但是转念一想,这两个人坏得这样平衡,这样对称,这样的象两 句骈文或一联律诗,又不得不佩服自己艺术的津细。所以,上帝心安理得了。         男人和女人向上帝都泄露了个人的秘密,结果一无所得。同时男人怕上帝 把自己的请求告诉女人,女人不知道上帝已经告诉了男人她的要求,所以双方 不约而同地对上帝怨恨之外,还加上猜忌和提防。男人说:“我们日用的东西也 将就得过了,可以不必去找上帝。”女人说:“他本领怕也用尽了,就是求他也 变不出什么新花样来,倒去看他的脸!真讨厌。”男女同声说:“我们都远着他, 别理他,只当他没有。”于是神人间的距离更远;上帝要他们来亲近的目的,依 然不能达到。上帝因此想出一个旁敲侧击的妙法。他们生活太容易,要让他们 遭遇些困难和危险,那时侯他们“穷则呼天”,会知道自己不好得罪的。        这晚上,男人和女人在睡梦中惊醒,听见一种洪大的吼声。向来只有人吃 荤腥,此外畜生象牛、羊、猪等都长斋持素,受了上帝的感化,抱着“宁人吃 我,我只吃草”的伟大津神。现在人以外,添了吃荤的动物,不但要夺人的食, 并且人肉也和它们的口味,全不知道人肉好比猫肉,狗肉以及其他吃大荤的畜 生的肉,一概是不中吃的——唐僧的肉所以惹得山津水怪馋涎欲滴,无非因为 他是十世不破荤的和尚!男女俩听见的声音,正是饿狮子觅食不耐烦的叫。他 们本能地战栗着,觉得这吼声里寒有敌性。两人四周蜷伏的家畜,此时霍然耸 立,竖起耳朵,屏住气息,好象在注意什么。这愈增加两人的不安。狮子叫几 声后住了,它吼声所裂开的夜又合拢来,好一会,家畜等仿佛明白危险暂时已 过,都透了口气,态度松懈下去。男人伸手抚摸身边偃卧的羊,发现羊毛又湿 又爇,象刚出过汗的。女人打个寒噤,低声说:“定是上帝和我们捣乱,我想还 是找个山洞去睡。我害怕在露天过夜。”两人起来把牲口赶进山谷,然后躲入就 近的洞里躺下。身和心渐渐地溶解,散开去,沉下去,正要消失在睡眠里,忽 然勒住,两人顿时清醒过来。一阵无名的恐怖冰冷地从心上散布到四肢,冻结 住他俩的身体和喉舌。这恐怖的原因象在黑暗里窥伺着,估计着他们。两人不 敢动,不敢透大气,一身冷汗直淋。时间也象给恐怖凝固住了,不复过去。突 然间,恐怖不知到哪里去了,空气也仿佛释却负担,天明的曙光已向洞口试探。 同时山洞左右,一头猪狂叫,只叫了半声,以下声息全无,声音收束得给快刀 划断似的干脆。猪的叫声彻底解除了洞里的紧张。男人伸胳臂给女人枕着,让 她睡在自己怀里;他们俩相处以来,从未象这样的没有欲望的需要彼此。到天 大亮,两人分头出去。男人点家畜,少了一头猪,其余的牛羊等也象经过大打 击的,无津打采。正在猜测着缘故,去打水的女人气急败坏地跑回哭诉。她过 树林时,看见一条大蟒蛇蟠着——吞了猪后,正作助消化的饭后睡觉。水边沙 滩上,横着一条鳄鱼,昂头向天张着大口;她幸而跑回得快,没给它瞧见。看 来四处都有危险潜伏,两人不能再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一夜之间怎会添出这许 多怕人的东西呢?”两人讨论道,“无疑是我们尊称他为上帝的造来害我们的。 这样,他不是上帝,他只是魔鬼,万恶的魔鬼。我们没有眼睛,给他哄到如今。 好了!好了!也有看破他真相这一天!”这几句话无形中解决了自古以来最难解 答的问题:“这世界既是全能至善的上帝造的,何以又有恶魔那般猖狂?”原来 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肯把旁的东西给我们吃,而魔鬼也就是没好气时的 上帝,要把我们去喂旁的东西。他们不是两个对峙的势力,是一个势力的两个 方面,两种名称,好比疯子一名天才,强盗就是好汉,情人又叫冤家。         男女间的窃窃私语,上帝竟没听见。他还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不知道上帝 唯一的“一”,早给男女俩看成中国古时医生开方子在药味下注的“一--二分 半”。缘故是他虽然全知全能,毕竟是个上等人物,不屑亲管被窝里的事,门背 后的话。他此时搓着双手,只等有好戏看。果然两人垂头丧气,想不出个办法, 但也不来求教上帝。一会儿,蟒蛇肚子里消化了猪,狮子和老虎开始在邻近吼 叫,男人拉女人慌忙跑到洞里把石头垛住进口。只苦了余下的家畜四而乱窜, 向山罅里觅藏身之处。上帝想:“妙啊!看野兽把你们家畜吃完了你们自会来哀 求我。那时候,哼……”谁知道,天下事固不能尽如人意,人间事也未必尽如 天意。上帝这种消耗策略,并未使人屈服。因为野兽总是野兽,欠缺文明的修 养。譬如那蟒蛇没受过教育,不知道颠扑不破的那句古话:“羊肉没吃着,惹得 一身膻”,所以它吃过猪后,想换换口味,囫囵吞了一头大羊,一段凸出的身子 象害着大头颈的病,又象通货膨胀的国家。但是,羊有角的,刺破它的咽喉, 羊肉算是到口,却赔了性命。狮子和老虎也是小家子相得很,不知道吃饭的礼 貌,吃牛肉吃得抢起来,打作一团,结果老虎死了,狮子负伤到溪边去喝水。 这溪里的鳄鱼是个文盲,没念过韩昌黎有名的祭鳄文,所以不去吃鱼虾,反要 尝狮子的肉。那狮子不吃人家的肉也罢了,那肯割舍自己的肉,又跟鳄鱼性命 相搏,打得难分难解,你死我也不活。男人和女人给洞外惨厉的呼声吓得半死。 听得野兽声没了,从洞口石缝里张出去,早有家畜三三两两在吃草。两人放心 出洞,,知道毒虫野兽都死完了,家畜并没有损失多少。他们兴高采烈,把打死 的老虎等开剥,从此他们洞里有皮毯子,女人有了皮大氅,男人有几天新鲜野 味吃。女人还没给美国名厂纺织的鲨鱼皮耀花眼睛,所以剥下的鳄鱼皮已经够 使她喜欢的了。只恨那大蛇不是从中国古书里爬出来的,骨节里没有明珠。幸 而那猛兽也不是从中国古书出来的,否则女人吃了狮子心和大虫胆,在妖媚之 外又添上凶悍,男人的日子就不好过啦!        不过,他们也没多少日子好过了。上帝看见他们因祸得福,又羞又恨。他 了解要跟人为难,必须造些无皮可剥,无肉可吃的东西。于是皮毯子,皮大氅 以及家畜身上的毛里忽然有了虫。晚上满空都是毒蚊子。两人吃东西时,苍蝇 象大点下投的黑雨。还有无孔不入,无法防御的微生虫。不出上帝所料,两人 同时病倒,不多时,都吐口气死了,实现了一切情人“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盟 誓。苍蝇还不放松地工作着,更一会儿,两人尸骸上有了又肥又白的蛆。吃牛, 羊,猪甚至老虎和狮子肉的人,给那些小东西吃得剩些残骨。上帝造这些虫豸, 注视着它们工作的津密和效率的迅速,十分快意,看出了神,忘掉原不要这一 对男女死,只要他们吃苦后来向自己屈服,自己还要留着他们的。到蛆虫吃完 人肉,要钻吸骨髓时,他才醒悟,懊悔已来不及。不知是微生虫做事太神速呢, 还是男女俩见事太晚,至少上帝没有得到他们悔罪的表示。他造了东西来实现 自己的计划,象人,象猛兽,象微生虫,结果何以总不是他最初愿望的一回事 呢?上帝恨着--         睁开眼来,只看见下午的太阳无力地懒在山头。适才的事,原来是梦。自 己主宰一切,要作就作,而梦境偏有治外法权,不受他管领,这也够可气了! 但是,这梦安知不是预兆?造人来作伴的事,大可斟酌。自己是永生的,无边 无底的岁月孤独一个怎样度呢?上帝伸着懒腰,对这死气沉沉的落日,生意已 尽的世界,长长地打个厌倦的呵欠,张大了嘴,好象要一口吞却那无穷无尽, 难消遣的光陰。  猫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颐谷这样譬释着,想 把心上一团蓬勃的愤怒象梳理乱发似的平顺下去。诚然,主妇的面,到现在还 没瞧见,反正那混帐猫儿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也无从打他。只算自己晦气, 整整两个半天的工夫全白费了。李先生在睡午觉,照例近三点钟才会进书房。 颐谷满肚子憋着的怒气,那时都冷了,觉得非趁爇发泄一下不可。凑巧老白送 茶进来,颐谷指着桌子上抓得千疮百孔的稿子,字句流离散失得象大轰炸后的 市民,说:“你瞧,我回去吃顿饭,出了这个乱子!我临去把誊清的稿子给李先 生过目,谁知他看完了就搁在我桌子上,没放在怞屉里,现在又得重抄了。”        老白听话时的点头一变而为摇头,叹口微气说:“那可就糟啦!这准是‘淘 气’干的。‘淘气’可真淘气!太太惯了它,谁也不敢碰它根毛。齐先生,您回 头告诉老爷,别让‘淘气’到书房里来。”他躬着背蠕缓地出去了。         “淘气”就是那闹事的猫。它在东皇城根穷人家里,原叫做‘小黑’。李太 太嫌‘小黑’的称谓太俗,又笑说:“那跟门房‘老白’不成了一对儿么?老白 听了要生气的”。猫送到城南长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请朋友们茶会,来客都 想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一个爱慕李太太的诗人说“:在西洋文艺复兴的时候, 标准美人都要生得黑,我们读莎士比亚和法国七星派诗人的十四行诗,就知道 使他们颠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个人也觉得黑比白来得神秘,富于寒蓄和诱惑。 一向中国人喜欢女人皮肤白,那是幼稚的审美观念,好比小孩只爱吃奶,没资 格喝咖啡。这只猫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亚诗里的现成名字,叫它‘dar klady’,再雅致没有了。”有两个客人听了彼此做个鬼脸,因为这诗人说 话明明双关着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极高兴,只嫌“darklady”名字太 长。她受过美国式的教育,养成一种逢人叫小名以表亲昵的习气,就是见了莎 士比亚的面,她也会叫他bill,何况猫呢?所以她采用诗人的提议,同时 来个简称,叫“Darkie。”大家一致叫:“妙!”,这猫听许多人学自己的 叫声,莫名其妙,也和着叫:“妙!妙!”(miaow!miaow!)没人想 到这简称的意义并非“黑美人”,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小黑”。一个大名鼎鼎 的老头子,当场一言不发,回家翻了半夜的书,明天清早赶来看李太太,讲诗 人的坏话道:“他懂什么?我当时不好意思跟他抬扛,所以忍住没有讲。中国人 一向也喜欢黑里俏的美人,就象妲己,古文作‘[黑旦]己’,就是说她又黑又 美。[黑旦]己刚是‘Darkie’的音译,并且也译了意思。哈哈!太巧了, 太巧了!”这猫仗着女主人的爱,专闹乱子,不上一星期,它的外国名字叫滑了 口,变为跟Darkie双声叠韵的混名:“淘气”。所以,好象时髦教会学校 的学生,这畜生中西名字,一应俱全,而且未死已蒙谥法--混名。它到李家 不足两年,在这两年里,日本霸占了东三省,北平的行政机构改组了一次,非 洲亡了一个国,兴了一个帝国,国际联盟暴露了真相,只算一个国际联梦或者 一群国际联盲,但是李太太并没有换丈夫,淘气还保持着主人的宠爱和自己的 顽皮。在这变故反复的世界里,多少人对主义和信仰能有同样的恒心呢?        这是齐颐谷做李建侯试用私人秘书的第三天,可是还没瞻仰过那位有名的 李太太。要讲这位李太太,我们非得用国语文法家所谓“最上级形容词”不可。 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 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最津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 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假使我们在这些才具之外,更申明她住在战前的 北平,你马上获得结论:她是全世界文明顶古的国家里第一位高雅华贵的太太。 因为北平--明清两代的名士象汤若士、谢在杭们所咒诅为最俗、最脏的北京 --在战事前几年忽然被公认为全国最文雅、最美丽的城市。甚至无风三尺的 北平尘土,也一变而为古色古香,似乎包寒着元明清三朝帝国的劫灰,欧美新 兴小邦的历史博物馆都派人来装了瓶子回去陈列。首都南迁以后,北平失掉它 一向政治上的作用;同时,象一切无用过时的东西,它变为有历史价值的陈设 品。宛如一个七零八落的旧货摊改称为五光十色的古玩铺,虽然实际上毫无差 异,在主顾的心理上却起了极大的变化。逛旧货摊去买便宜东西,多少寒窘! 但是要上古玩铺你非有钱不可,还得有好古癖,还得有鉴别力。这样,本来不 屑捡旧货的人现在都来买古玩了,本来不得已而光顾旧货摊的人现在也添了身 分,算是收藏古董的雅士了。那时候你只要在北平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 向南京或上海的朋友夸傲,仿佛是个头衔和资格。说上海和南京会产生艺术和 文化,正象说头脑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会思想一样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 遗骸的发现,更证明了北平居住者的优秀。“北京人”是猴子里最进步的,有如 北平人是中国人里最文明的。因此当时报纸上闹什么“京派”,知识分子们上溯 到“北京人”为开派祖师,所以北京虽然改名北平,他们不自称“平派”。京派 差不多全是南方人。那些南方人对于他们侨居北平的得意,仿佛犹太人爱他们 入籍归化的国家,不住地挂在口头上。迁居到北平以来,李太太脚上没发过湿 气,这是住在文化中心的意外利益。        李氏夫妇的父亲都是前清遗老,李太太的父亲有名,李先生的父亲有钱。 李太太的父亲在辛亥革命前个把月放了什么省的藩台,满心想弄几个钱来弥补 历年的亏空。武昌起义好像专跟他捣乱似的,他把民国恨得咬牙切齿。幸而他 有个门生,失节作了民国的大官,每月送笔孝敬给他。他住在上海租界里,抱 过去的思想,享受现代的生活,预用着未来的钱--赊了账等月费汇来了再还。 他渐渐悟出寓公自有生财之道。今天暴发户替儿子办喜事要证婚,明天洋行买 办死了母亲要点主,都用得着前清的遗老,谢仪往往可抵月费的数目。妙在买 办的母亲死不尽,暴发户的儿子全养得大。他文理平常,写字也不出色,但是 他发现只要盖几个自己的官衔图章,“某年进士”,“某省布政使”,他的字和文 章就有人出大价钱来求。他才知道清朝亡得有代价,遗老值得一做,心平气和, 也肯送女儿进洋学堂念书了。李先生的父亲和他是同乡,极早就讲洋务,做候 补道时上过“富国裕民”的条陈,奉宪委到上海向洋人定购机器,清朝亡得太 早,没领略到条陈的好处,他只富裕了自己。他也曾做出洋游历的随员,回国 以后,把考察所得,归纳为四句传家格言:“吃中国菜,住西洋房子,娶日本老 婆,人生无遗憾矣!”他亲家的贯通过去、现在、未来,正配得上他的融会中国、 东洋、西洋。谁知道建侯那糊涂虫,把老子的家训记颠倒了。第一,他娶了西 洋化的老婆,比西洋老婆更难应付。爱默在美国人办的时髦女学毕业,本来是 毛得撩人、刺人的毛丫头,经过“二毛子”的训练,她不但不服从丈夫,并且 丈夫一个人来侍候她还嫌不够。第二,他夫妇俩都自信是文明人,不得不到北 平来住中国式的旧房子,设备当然没有上海来得洋化。第三,他吃日本菜得了 胃病。这事说来话长。李太太从小对自己的面貌有两点不满意:皮肤不是上白, 眼皮不双。第一点还无关紧要,因为她根本不希罕那种又红又白的洋娃娃脸, 她觉得原有的相貌已经够可爱了。单眼皮呢,确是极大的缺陷,内心的丰富没 有充分流露的工具,宛如大陆国没有海港,物产不易出口。进了学校,她才知 道单眼皮是日本女人的国徽,因此那个足智多谋、偷天换日的民族建立美容医 院,除掉身子的长短没法充分改造,“倭奴”的国号只好忍受,此外面部器官无 不可以修补,丑的变美,怪物改成妖津。李先生向她求婚,她提出许多条件, 第十八条就是蜜月旅行到日本。一到日本,她进医院去修改眼皮,附带把左颊 的酒靥加深。她知道施了手术,要两星期见不得人,怕李先生耐不住蜜月期间 的孤寂,在这浪漫的国家里,不为自己守节;所以进医院前对李先生说:“你知 道,我这次跨海征东,千里迢迢来受痛苦,无非为你,要讨你喜欢。我的脸也 就是你的面子。我蒙了眼,又痛又黑暗,你好意思一个人住在外面吃喝玩乐么? 你爱我,你得听我的话。你不许跟人到处乱跑。还有,你最贪嘴,可是我进医 院后,你别上中国馆子,大菜也别吃,只许顿顿吃日本料理。你答应我不?算 你爱我,陪我受苦,我痛的时候心上也有些安慰。吃得坏些,你可以清心寡欲, 不至于胡闹,糟蹋了身子。你个儿不高,吃得太胖了,不好看。你背了我骗我, 我会知道,从此不跟你好。”两星期后,建侯到医院算账并迎接夫人,身体却未 消瘦,只是脸黄皮宽,无津打采,而李太太花五百元日金新买来的眼睛,好象 美术照相的电光,把她原有的美貌都焕映烘托出来。她眼睫跟眼睛合作的各种 姿态,开,闭,明,暗,尖利,朦胧,使建侯看得出神,疑心她两眼里躲着两 位专家在科学管理,要不然转移不会那样斩截,表情不会那样准确,效果不会 那样的估计津密。建侯本来是他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全副津神做他太太的丈 夫。朋友们私议过,李太太那样漂亮,怎会嫁给建侯。有建侯的钱和家世而比 建侯能干的人,并非绝对没有。事实上,天并没配错他们俩。做李太太这一类 女人的丈夫,是第三百六十一行终身事业,专门职务,比做大夫还要忙,比做 挑夫还要累,不容许有旁的兴趣和人生目标。旁人虽然背后嘲笑建侯,说他“夫 以妻贵”,沾了太太的光,算个小名人。李太太从没这样想过。建侯对太太的虚 荣心不是普通男人占有美貌妻子、做主人翁的得意,而是一种被占有、做下人 的得意,好比阔人家的婢仆、大人物的亲随、或者殖民地行政机关里的土著雇 员对外界的卖弄。这种被占有的虚荣心是做丈夫的人最稀有的美德,能使他气 量大、心眼儿宽。李太太深知缺少这个丈夫不得;仿佛亚刺伯数码的零号,本 身毫无价值,但是没有它,十百千万都不能成立。因为任何数目背后加个零号 便进了一位,所以零号也跟着那数目而意义重大了。         结婚十年来,李先生心广体胖,太太称他好丈夫,太太的朋友说他够朋友。 上个月里,他无意中受了刺激。在一个大宴会上,一位冒失的年轻剧作家和他 夫妇俩同席。这位尚未出头的剧作家知道同席有李太太,透明地露出满腔荣幸。 他又要恭维李太太,又要卖弄才情,一张嘴简直分不出空来吃菜。上第三道菜 时,他蒙李太太惠许上门拜访,愿偿心定,可以把一部份注意力转移到吃饭上 去。心难二用,他已经够忙了;实在顾不到建侯,没和他敷衍。建侯心上十分 不快,回家后嘀咕说这年轻人不通世故。那小子真说到就做,第二天带了一包 稿子赶上门来,指名要见李太太。建侯忽然发了傻孩子劲,躲在客堂外面偷听。 只听他寒暄以后,看见沙发上睡的淘气,便失声惊叹,赞美这猫儿“真可爱! 真幸福!”把稿子“请教”以后,他打听常来的几个客人,说有机会都想一见。 李太太泛泛说过些时候请他喝茶,大家认识认识。他还不走,又转到淘气身上, 说他自己也最爱猫,猫是理智、情感、勇敢三德全备的动物:它扑灭老鼠,象 除暴安良的侠客;它静坐念佛,象沉思悟道的哲学家;它叫春求偶,又象抒情 歌唱的诗人;他还说什么暹罗猫和波斯猫最好,可是淘气超过它们。总而言之, 他恭维了李太太,赞美淘气,就没有一句话问到李先生。这事唤起建侯的反省, 闷闷不乐了两天,对于个人生活下了改造的决心。从今以后,他不愿借太太的 光,要自己有个领域,或做官,或著作。经过几番盘算,他想先动手著作,一 来表示自己并非假充斯文,再则著作也可导致做官。他定了这个计划,最初不 敢告诉太太,怕她泼冷水。一天他忍不住说了,李太太出乎意料地赞成,说:” 你要有表现,这也是时候了。我一向太自私,没顾到耽误了你的事业!你以后 专心著作,不用陪着我外面跑。”        著作些什么呢?建侯头脑并不太好,当学生时,老向同学借抄讲堂笔记, 在外国的毕业论文还是花钱雇犹太人包工的。结婚以后,接触的人多了,他听 熟了许多时髦的名词和公式,能在谈话中适当地应用,作为个人的意见。其实 一般名著的内容,也不过如此。建侯错过了少年时期,没有冒冒失失写书写文 章,现在把著作看得太严重了,有中年妇女要养头胎那样的担心。他仔细考虑 最适宜的体裁。头脑不好,没有思想,没有理想;可是大著作有时全不需要好 头脑,只需要好屁股,听郑须溪说,德国人就把“坐婰”(Sitzfleisch )作为知识 分子的必具条件。譬如,只要有坐性,水浒传或红楼梦的人名引得总可以不费 心编成的。这是西洋科学方法,更是二十世纪学问工具,只可惜编引得是大学 生或小编辑员的事,不值得亲自动手。此外只有写食谱了。在这一点上自己无 疑的是个权威,太太请客非自己提调不可,朋友们的推服更不必说。因为有胃 病,又戒绝了烟酒,舌头的感觉愈加敏锐,对于口味的审美愈加严明。并且一 顿好饭,至少要吃它三次:事前预想着它的滋味,先在理想中吃了一次;吃时 守着医生的警告不敢放量,所以恋恋不舍;到事后回忆余味,又在追想里吃了 一次。经过这样一再而三的咀嚼,菜的隐恶和私德,揭发无遗。是的,自己若 肯写食谱,准会把萨梵冷(Brillat‐Savarin )压倒。提起梵萨冷,心上又有不快的 联想。萨梵冷的名字还是前年听陈侠君讲的。那时候,这个讨厌家伙已算家里 的惯客了。他知道自己讲究吃,一天带了初版萨梵冷的名著 Physiologiedugout (《口味生理学》)来相送。自己早把法语忘光了,冒失地嚷:“你错了!我害胃 病,不害风痛病,这本讲gout 的生理学对我毫无用处。”那家伙的笑声到现在还 忘不了。他恶意地对爱默说:“你们先生不翻译,太可惜了!改天你向傅聚卿讲, 聘建侯当《世界名著集成》的特约翻译,有了稿费请客。”可恨爱默也和着他笑。 写食谱的兴致,给这事扫尽了。并且,现代人讲吃经决算不得正经事业,侠君 曾开顽笑说:“外国制茶叶和咖啡的洋行里,都重价雇用‘辨味员’,沏了各种 茶,煮了各种咖啡,请他尝过,然后分等级,定价钱。这种人一天总得喝百把 杯茶或咖啡,幸而只在舌头上打个转就吐出来,不咽下去,否则非泻肚子,失 眠不可。你有现成的胃病,反正是嘴馋不落肚的,可惜大饭店里没有‘辨味员’ 的职务,不聘你去做厨房审定委员,埋没了你那条舌头!”写食谱这事若给他知 道,就有得打趣了。想来想去,还是写欧美游记,既有益,更有趣,是兼软硬 性的作品。写游记不妨请人帮忙,而不必声明合作,只要本人确曾游过欧美, 借旁人的手来代写印象,那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好比演讲集的著作权,速写的 记录员是丝毫无分的。这跟自己怕动笔的的脾气最相宜没有。先用个私人书记 再说,顶好是未毕业而想赚钱的大学生。        那时候,齐颐谷学校里的爱国分子闹得凶,给军警逮捕了一大批去,加上 罪名坐监牢。颐谷本来胆小,他寡母又怕儿子给同学们牵累,暂时停学在家。 经过辗转介绍,四天前第一次上建侯的门。这个十九岁的大孩子,蓝布大褂, 圆桶西装裤子,方头黑皮鞋,习惯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压得不甚平伏的头 发,颇讨人喜欢的脸一进门就红着,一双眼睛冒牌地黑而亮,因为他的内心和 智力绝对配不上他瞳子的深沉、灵活。建侯极中意这个少年,略问几句,吩咐 他明天来开始干活,先试用一个月。颐谷走后,建侯一团高兴,进去向爱默讲 挑了一个中意的书记。爱默笑他像小孩子新得了玩具,还说:“我有淘气,谁希 罕你的书记!”脸在淘气身上擦着问:“咱们不希罕他的书记,是不是?--啊 呀!不好了,真讨厌!”李太太脸上的粉给淘气恬了一口去,她摔下猫,站起来 去照镜子。        颐谷到李家这两天半里,和建侯还相得。怕羞的他,见了建侯,倒不很畏 缩。建侯自会说话以来,一生从没碰见任何人肯让他不断的发言,肯象颐谷那 样严肃地、耐心地、兴奋地听他讲。他一向也没知道自己竟有这样滔滔汩汩的 口才。这两天,他的自尊心象插进伤寒病人嘴里的温度表,直升上去。他才领 会到私人秘书的作用,有秘书的人会觉得自己放大了几倍,抬高了几层。他跟 颐谷先讨论这游记的名称和写法,顺便讲了许多洋景致。所以第一天到了吃午 饭的时候,颐谷已经知道建侯在美国做学生时交游怎样广,每年要花多少钱, 大学功课怎样难,毕业怎样不容易;机器文明多少可惊,怎样纽约一市的汽车 衔接起来可以绕地球一周;他如何对美国人宣扬中国,他穿了什么颜色和花纹 的中国长袍去参加化装跳舞会;他在外国生病,房东太太怎样天天煨鸡给自己 吃,一个美国女孩子怎样天天送鲜花,花里还附问病的纸条儿,上面打着“×” 号--“你懂么?”建侯嘻开嘴,满脸顽皮地问颐谷,“你去请教你的女朋友, 她会知道这是kiss的记号。在西洋社交公开,这事平常得很!”游记的题目 也算拟定了两个,《西游记》或《欧美漫步》,前者来得浑成,后者来得时髦。 当天颐谷吃了午饭回来办公,又知道要写这篇游记,在笔述建侯的印象以外, 还得参考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杂志》、《旅行杂志》、“必得过”(Baedeker)和“没 来”(Murray)两公司出版的大城市指南,寻材料来补充。明天上午,建侯才决 定这游记该倒写,不写出国,而写回国,怎样从美国到欧洲漫游,在意大利乘 船回中国。他的理由是,一般人的游记,都从出国写起,上了轮船,一路东张 西望,少见多怪,,十足不见世面的小家子气;自己在美洲住了三年,对于西洋 文明要算老内行了,换个国家去玩玩,虽然见到些新鲜事物和排场,不致象乡 下人初到大都市,咋舌惊叹,有失身份。他说:“回国时的游历,至少象林黛玉 初入荣国府,而出国时的游历呢,怕免不了象刘姥姥一进大观园。”颐谷曾给朋 友们拉去听京戏大名旦拿手的《黛玉葬花》,所以也见过身体丰满结实的林黛玉 (仿佛《续红楼梦》里警幻仙子给林黛玉吃的强身健美灵丹,黛玉提早服了来 葬花似的),但是看建侯口讲指划,自比林黛玉,忍不住笑了。建侯愈加得意, 颐谷忙说:“李先生,这样,游记的题目又得改了。”建侯想了想,说:“巧得很, 前天报上看见有人在翻译英国哈代的小说《还乡记》,这名称倒也现成;我这部 书就叫《海客还乡记》,你瞧好不好!”一顿饭后,建侯忽然要把自序先写;按 例,印在书前的自序是全书完稿后才写的。颐谷暗想,这又是倒写法。建侯口 述意见,颐谷记下来,整理,发挥,修改,直到淘气出乱子那天的午饭时,才 誊清了给建侯过目。经过这两天半的工作,颐谷对建侯的敬畏心理消失干净。 青年人的偏激使他对他的主人不留情地鄙视;他看到了建侯的无聊、虚荣、理 智上的贫乏,忽视了建侯为人和待人的好处。他该感激建侯肯出相当高的价钱 雇自己来干这种不急之务;他只恨建侯倚仗有钱,牺牲青年人的时间和津力来 替他写无意义的东西。当时他对着猫抓破的稿子,只好捺住脾气再抄写一次。 也许淘气这畜生倒是位有识、有胆的批评家,它的摧残文物的行为,安知不是 对这篇稿子最痛快有效的批评呢?想到这里,颐谷苦笑了。        建侯知道了这事,同情以外,还向颐谷道歉自己的疏忽。颐谷再没理由气 愤了。过一天早晨,建侯一见颐谷,就说:“今天下午四点半钟,内人请你喝茶。” 颐谷客气地傻笑着,真觉得受宠若惊。建侯接着说:“她本想认识你,昨天晚上 我对她讲了淘气跟你捣乱,她十分抱歉,把淘气骂了一顿。今天刚有茶会,顺 便请你进去谈谈。”这使颐谷自惭形秽起来,想自己不懂礼节,没有讲究衣服, 晋见时髦太太,准闹笑话,他推辞说:“都是生人,我去不好意思。”建侯和蔼 地说:“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今天来的都是你听见过的人,只有在我家里,你才 会看见他们聚在一起。你不要错过机会。我有事要出去,请你把第一章关于纽 约的资料收集起来。到四点半,我来领你进去。假如我不来,你叫老白作向导。” 颐谷整半天什么事也没心思做,幸而建侯不在,可以无忌惮地怠工。很希望接 触那许多名字有电磁力的人,而又害怕他们笑自己,瞧不起自己。最好是由建 侯带领进去,羞怯还好象有个缓冲;如果请老白领路,一无保障地进客厅,那 就窘了。万一建侯不来,非叫到老白不可,问题就多了!假使准时进去,旁的 客人都没到,女主人定要冷笑,吃东西时的早到和迟退,需要打仗时抢先和断 后那样的勇气,自己不敢冒这个险。假如客人都来了,自己后去,众目所注, 更受不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四时半左右,积伶着耳朵听门铃响。老 白引客人到客厅,得经过书房。第一个客人来,自己就紧跟着进去;女主人和 客人都忙着彼此应酬,自己不致在他们注意焦点下局促不安。         到时候是建侯来陪他进去的。一进客厅,颐谷脸就涨红,眼睛前起了层水 气,模糊地知道有个时髦女人寒笑和自己招呼。坐下去后,颐谷注视地毯,没 力量抬眼看李太太一下,只紧张地觉着她在对面,忽然发现自己的脚伸得太出, 忙缩回来,脸上的红又深了一个影子。他也没听清李太太在讲淘气什么话。李 太太看颐谷这样怕羞,有些带怜悯的喜欢,想这孩子一定平日没跟女人打过交 道,就问:“齐先生,你学校里是不是男女同学的?”李太太明知道在这个年头 儿,不收女人的学校正象收留女人的和尚寺一样的没有品。         “不是的——”         “呀?”李太太倒诧异了。         “是的,是的!”颐谷绝望地矫正自己。李太太跟建侯做个眼色,没说什么, 只向颐谷一笑。这笑是爱默专为颐谷而发的。象天桥打拳人卖的狗皮膏药和欧 美朦胧派作的诗,这笑里的蕴蓄,丰富得真是说起来叫人不信。它寒有安慰、 保护、喜欢、鼓励等等成分。颐谷还不敢正眼看爱默,爱默的笑,恰如胜利祈 祷、慈善捐款等好心好意的施与,对方并未受到好处。老白又引客人进来,爱 默起身招待,心还逗留在这长得聪明的孩子身上,想他该是受情感教育的年纪 了。建侯拍颐谷的肩说:“别拘谨!”李氏夫妇了解颐谷怕生,来了客人,只浮 泛地指着介绍,远远打个招呼,让他坐在不惹人注目的靠壁沙发里。颐谷渐渐 松弛下来,瞻仰着这些久闻大名的来客。         高个子大声说话的是马用中,有名的政论家,每天在《正论报》上发表社 评。国际或国内起什么政治变动,他事后总能证明这恰在他意料之中,或者他 曾暗示地预言过。名气大了,他的口气也大了。尤其在私人谈话时,你觉得他 不是政论家,简直是政治家,不但能谈国内外的政情,并且讲来活象他就是举 足轻重的个中人,仿佛天文台上的气象预测者说,刮风或下雨自己都作得主一 样。他曾在文章里公开告诉读者一桩生活习惯:每天晚上他在上床睡觉以前, 总把日历当天的一张撕掉,不象一般人,一夜醒来看见的还是没有撕去“昨日 之日”。从这个小节,你能推想他自以为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天来中日关系紧张, 他不愁社论没有题目。        斜靠在沙发上,翘着脚怞烟斗的是袁友春。他自小给外国传教士带了出洋。 跟着这些迂腐的洋人,传染上洋气里最土气的教会和青年会气。承他情瞧得起 祖国文化,回国以后,就向那方面花工夫。他认为中国旧文明的代表,就是小 玩意、小聪明、帮闲凑趣的清客,所以他的宗旨仿佛义和拳的“扶清灭洋”,高 搁起洋教的大道理,而提倡陈眉公,王百谷等的清客作风。读他的东西,总有 一种吃代用品的感觉,好比涂面包的植物油,冲汤的味津。更象在外国所开中 国饭馆里的“杂碎”,只有没吃过地道中国菜的人,会上当认为是中华风味。他 哄了本国的外行人,也哄了外国人——那不过是外行人穿上西装。他最近发表 了许多讲中国民族心理的文章,把人类公共的本能都认为中国人的特质。他的 烟斗是有名的,文章里时常提起它,说自己的灵感全靠怞烟,好比李太白的诗 篇都从酒里来。有人说他怞的怕不是板烟,而是鸦片,所以看到他的文章,就 象鸦片瘾来,直打呵欠,又象服了麻醉剂似的,只想瞌睡。又说,他的作品不 该在书店里卖,应当在药房里作为安眠药品发售,比“罗明那儿”(Luminal), “渥太儿”(Ortal )都起作用而没有副作用。这些话都是忌妒他的人说的,当然 作不得准。        这许多背后讲他刻薄话的人里,有和他互相吹捧的朋友陆伯麟,就是那个 留一小撮日本胡子的老头儿。他虽没讲起怞板烟,但他的脸色只有假定他怞烟 来解释。他两眼下的黑圈不但颜色象烟熏出来的,并且线形也象缭绕弯曲、引 人思绪的烟篆。至于他鼻尖上黯淡的红色,只譬如虾蟹烘到爇气的结果。除掉 向日葵以外,天下怕没有象陆伯麟那样亲日的人或东西。一向中国人对日本文 明的态度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因为西洋太远,只能把日本偷工减料的文明来将 就。陆伯麟深知这种态度妨碍着自己的前程,悟出一条妙法。中国人买了日本 货来代替西洋货,心上还鄙夷不屑,而西洋人常买了日本古玩当中国珍品,在 轮敦和巴黎旧货店里就陈列着日本丝织的女人睡衣,上面绣条蟠龙,标明慈禧 太后御用。只有宣传西洋人的这种观点,才会博得西洋留学生对自己另眼相看。 中国人抱了偏见,瞧不起模仿西洋的近代日本,他就提倡模仿中国的古代日本。 日本文明学西洋象了,人家说它欠缺创造力;学中国没有象,他偏说这别有风 味,自成风格,值得中国人学习,好比说酸酒兼有酽醋之妙一样。更进一步, 他竟把醋作为标准酒。中国文物不带盆景、俳句、茶道的气息的,都给他骂得 一文不值。他主张作人作文都该有风趣。可惜他写的又象中文又象日文的“大 东亚文”,达不出他的风趣来,因此有名地“耐人寻味”。袁友春在背后曾说, 读他的东西,只觉得他千方百计要有风趣,可是风趣出不来,好比割去了尾巴 的狗,把尾巴骨乱转乱动,办不到摇尾巴讨好。他就是为淘气取名“[黑旦]己” 的人。        科学家郑须溪又瘦又小,可是他内心肥胖,并不枯燥。他曾在德国专攻天 文学。也许受了德国文化的影响,他立志要做个“全人”,抱有知识上的帝国主 义,把人生各方面的学问都霸占着算自己的领土。他自信富于诗意,具有浪漫 的想象和情感,能把人生的丰富跟科学的津确调剂融会。所以他谈起天上的星 来,语气宛如谈的是好莱坞里的星。有一位中年不嫁的女科学家听他演讲电磁 现象,在满场欢笑声中,羞得面红耳赤,因为他把陰阳极间的吸引说得俨然是 科学方法核准的两性恋爱。他对政治、社会等问题,也常发表言论,极得青年 人的爱戴。最近他可不大得劲。为了学生爱国运动闹罢课的事,他写一篇文章, 说自己到德国学天文的动机也是雪国耻:因为庚子之役,德国人把中国的天文 仪器搬去了,所以他想把德国人的天文学理灌输到中国来,这是津神战胜物质 的榜样。这桩故事在平时准会大家传诵,增加他的名声。不幸得很,自从国际 联盟决议予中国以“道义上的援助”,相类的名词象“津神上的胜利”,也引起 青年人的反感。郑须溪因此颇受攻击。        西装而头发剃光的是什么学术机关的主任赵玉山。这个机关里雇用许多大 学毕业生在编辑津博的研究报告。最有名的一种、《印刷术发明以来中国书刊中 误字统计》,就是赵玉山定的题目。据说这题目一辈子做不完,最足以培养学术 探讨的耐久津神。他常宣称:“发现一个误字的价值并不亚于哥仑布的发现新大 陆。”哥仑布是否也认为发现新大陆并不亚于发现一个误字,听者无法问到本人, 只好点头和赵玉山同意。他平时沉默寡言,没有多少趣味。但他曾为李太太牺 牲一头头发,所以有资格做李家的惯客。他和他的年轻太太,不很相得。这位 太太喜欢爇闹,神经健全得好象没有感觉似的。日常生活都要声音做背景,留 声机和无线电,成天交替地开着。这已经够使赵玉山头痛。她看惯了电影,银 幕上的男女每到爱情成就时接吻,海陆空中会飘来仙乐助兴。所以她坚持卧室 里有时必须开无线电,不管是耶稣诞夜,电台广播的大半是赞美诗,或是国庆 日的晚上,广播的是《卿云歌》。可怜她先生几乎因此害神经衰弱症。他们初到 北平时,李氏夫妇曾接风请吃午饭,赵太太一见李太太,心里就讨厌她风头太 健,把一切男人呼来唤去。吃完饭,大家都称赞今天菜好,归功于厨子的艺术 和建侯的提调。建侯说:“诸位别先夸奖!今天有赵太太,她在大学家政系得过 学位,是烹饪的权威,该请她指教批评。”赵太太放不过这个扫李太太面子的好 机会,记得家政学讲义里一条原则,就有恃无恐地说:“菜的口味是好极了,只 是颜色太单调些,清蒸的多,黄焖和红烧的少,不够红白调匀,在感受上起不 了交响乐的那种效果。”那时候是五月中旬,可是赵太太讲话后,全席的人都私 下怞口冷气。赵玉山知道他太太的话,无字不误,只没法来校勘订正。李太太 笑着打趣说:“下次饭菜先送到美容院去化了装,涂脂擦粉,再请赵太太来品定。” 陈侠君哈哈大笑道:“干脆借我画画的颜色盆供在饭桌上得啦。”赵太太讲错了 话,又羞又气,在回家路上忽然想起李太太本人就是美容医院的产品,当时该 说这句话来堵爱默的嘴:“美容院还不够,该送到美容医院去。”只恨自己见事 太迟,吃了眼前亏。从此她和李太太结下深仇,不许丈夫去,丈夫偏不听话, 她就冤枉他看上爱默。有一次夫妇俩又为这事吵嘴,那天玉山才理过发,她硬 说他头光脸滑,要向李太太献媚去,使性子满嘴咬了口香橡皮糖吐在玉山头上。 结果玉山只好剃光头发,偏是深秋天气,没有借口,他就说头发长了要多消耗 头皮上的血液,减少思想效率。他没候到,把这个作为借口,就别希望再留长 头发了。李太太知道他夫人为自己跟他反目,请他吃饭和喝茶的次数愈多。外 面谣言纷纭,有的说他剃发是跟太太闹翻了,有的说他爱李太太灰了心,一句 话,要出家做和尚。陆伯麟曾说他该把剃下来的头发数一数,也许中国书刊里 的误字恰是这个数目,省得再去统计。他睁大了眼说:“伯老,你别开玩笑!发 现一个错字跟发现一个新大陆同样的重要……”        举动斯文的曹世昌,讲话细声细气,柔软悦耳,隔壁听来,颇足使人误会 心醉。但是当了面听一个男人那样软绵绵地讲话,好多人不耐烦,恨不得把他 象无线电收音机似的拨一下,放大他的声音。这位温文的书生爱在作品里给读 者以野蛮的印象,仿佛自己兼有原人的真率和超人的凶猛。他过去的生活笼罩 着神秘气氛。假使他说的是老实话,那末他什么事都干过。他在本乡落草做过 土匪,后来又吃粮当兵,到上海做流氓小兄弟,也曾登台唱戏,在大饭店里充 侍者,还有其他富于浪漫性的流浪经验,讲来都能使只在家庭和学校里生活的 青年摇头伸大拇指说:“真想不到!”“真没的说!”他写自己干这些营生好象比 真去干它们有利,所以不再改行了。论理有那么多奇趣横生的回忆,他该写本 自传,一股脑收进去。可是他只东鳞西爪,写了些带自传性的小说;也许因为 真写起自传来,三十多岁的生命里,安插不下他形形色色的经历,也许因为自 传写成之后,一了百了,不便随时对往事作新补充。他现在名满文坛,可是还 忘不掉小时候没好好进过学校,老觉得那些“正途出身”的人瞧不起自己,随 时随地提防人家损伤自己的尊严。蜜里调油的声音掩盖着剑拔弩张的态度。因 为地位关系,他不得不和李家的有名客人往来,而他真喜欢结识的是青年学生, 他的“小朋友们”。这时大家讲的话,他接谈不来,忍着一肚子的忌妒、愤怒、 鄙薄,细心观察这些“绅士”们的丑态,有机会向小朋友们淋漓尽致地刻划。 忽然他认清了冷落在一边的颐谷,象是个小朋友的材料。        今天的茶会少不了傅聚卿。《麻衣相法》不可全信,但有时候相貌确能影响 人的一生。譬如有深酒窝、好牙齿的女郎,自然爱对人笑;出了“快乐天使” 的名气,脾气也会无形中减少暴厉。傅聚卿的眼睛,不知道由于先天还是后天 的缘故,自小有斜睨的倾向。他小学里的先生老觉得这孩子眼梢瞟着,表示鄙 夷不屑,又象冷眼旁观,挑老师讲书的错儿。傅聚卿的老子是本地乡绅,教师 们不敢得罪他。他到十五六岁时,眼睛的效力与年俱进,给他一眼瞧见,你会 立刻局促不安,提心吊胆,想适才是否做了傻事,还是瓜皮帽结子上给人挂了 纸条子或西装裤子上纽扣没扣好。他有位父执,是个名士,一天对他老子说:“我 每次碰见你家世兄,就想起何义门的评点,眼高于顶,其实只看到些细节,吹 毛求疵。你们世兄的眼神儿颇有那种风味。”傅聚卿也不知道何义门是什么人, 听说是苏州人批书的,想来是金圣叹一流人物,从此相信凭自己的面貌可以做 批评家。在大学文科三年级时,指定参考书里有英国蒲伯(Pope)的诗。他读 到骂《冷眼旁观报》编者爱迪生的名句,说他擅长睨视(leer)和藐视(sneer ), 又读到那形容“批眼”(TheCriticEye )的一节,激动得在图书馆阅览室里就象爇 锅上的蚂蚁。从此他一言一动,都和眼睛的风度调和配合,写文章的语气,也 好象字里行间包寒着藐视。他知道全世界以英国人最为眼高于顶,而爱迪生母 校牛津大学的学生眼睛更高于高帽子顶,可以傲视帝皇。他在英国住过几年, 对人生一发傲睨,议论愈高不可攀;甚至你感到他的卓见高论不应当平摊桌上、 低头阅读,该设法粘它在屋顶天花板上,象在罗马雪斯丁教堂里赏鉴米盖郎琪 罗的名画一样,抬头仰面不怕脖子酸痛地瞻望。他在英国学会板着脸,爱理不 理的表情,所以在公共集会上,在他边上坐的要是男人,陌生人会猜想是他兄 弟,要是女人呢,准以为是他太太,否则他不会那样不瞅不睬的。他也怞烟斗, 据他说是受过牛津或剑桥教育的特色。袁友春虽冷笑过:“别听他摆架子吹牛, 算他到过英国!谁爱怞烟斗就怞!”可是心上总憎嫌傅聚卿,好象自己只能算“私 吸洋烟”,而聚卿用得安南鸦片铺的招牌上响当当的字眼:“公烟”。        客人有的看表,有的问主人:“今天想还有侠君?”李太太对建侯说:“我 们再等他十分钟,他老是这脾气!”假使颐谷是个多心眼的人,他就明白已到的 客人和主人恰是十位,加上陈侠君是十一位,这个拖泥带水的数目,表示有一 位客是临时添入的,原来没他的份儿。可是颐谷忙着想旁的事,没工夫顾到这 些。他还没打破以貌取人的成见,觉得这些追求真、善、美的名人,本身也应 有真、善、美的标志,仿佛屠夫长一身肥肉,珠宝商戴着两三个大戒指。想不 到都那样碌碌无奇,他们的名气跟他们的仪表成为使人失望的对照。没有女客, 那倒无足惋惜。颐谷从学校里知道,爱好文艺和学问的女学生大多充不得美人 样品。所以今天这种知识分子的聚会上,有女客也决不会中看,只能衬出女主 人的美貌。从容观察起来,李太太确长得好。嘉宝(Garbo )式的长发披着,和 她肩背腰身的轮廓,融谐一气,不象许多女人的头发自成局面,跟身体的外线 不相呼应。是三十岁左右的太太了,俏丽渐渐丰满化,趋向富丽。因为皮肤暗, 她脸上宜于那样浓妆。因为眼睛和牙齿都好,而颧骨稍高,她宜笑,宜说话, 宜变化表情。她虽然常开口,可是并不多话,一点头,一笑,插进一两句,回 头又和另一个人讲话。她并不是卖弄才情的女人,只爱躁纵这许多朋友,好象 变戏法的人,有本领或抛或接,两手同时分顾到七八个在空中的碟子。颐谷私 下奇怪,何以来的人都是近四十岁、久已成名的人。他不了解这些有身家名望 的中年人到李太太家来,是他们现在惟一经济保险的浪漫关系,不会出乱子, 不会闹笑话,不要花钱,而获得津神上的休假,有了逃避家庭的俱乐部。建侯 并不对他们猜忌,可是他们彼此吃醋得利害,只肯在一点上通力合作:李太太 对某一个新相识感到兴趣,他们异口同声讲些巧妙中听的坏话。他们对外卖弄 和李家的交情,同时不许任何外人轻易进李家的交情圈子。这样,李太太愈可 望而不可即了。事实上,他们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李太太的习惯,相 与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唤得动,掌握得住,她也懒得费心机更培养新习惯。 只有这时候进来的陈侠君比较上得她亲信。        理由是陈侠君最闲着没事做,常能到李家来走动。他曾在法国学过画,可 是他不必靠此为生。他尝说,世界上资本家以外,和“无产阶级”的劳动者对 峙的还有一种“无业阶级”,家有遗产、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他勉强算属于这 个阶级。他最初回国到上海,颇想努力振作,把绘画作为职业。谁知道上海这 地方,什么东西都爱洋货,就是洋画没人过问。洋式布置的屋子里挂的还是中 堂、条幅、横披之类。他的大伯父是有名的国画家,不懂透视,不会写生;除 掉“外国坟山”和自来水,也没逛过名山秀水,只凭祖传的收藏和日本的珂罗 版《南画集》,今天画幅山水“仿大痴笔意”,明天画幅树石“曾见云林有此”, 生意忙得不可开交。这气坏了有艺术良心的陈侠君。他伯父一天对他说:“我的 好侄儿呀,你这条路走错了!洋画我不懂,可是总比不上我们古画的气韵,并 且不象中国画那样用意微妙。譬如大前天一个银行经理求我为他银行里会客室 画幅中堂,你们学洋画的人试想该怎样画法,要切银行,要口彩好,又不能俗 气露骨。”侠君想不出来,只好摇头。他伯父呵呵大笑,摊开纸卷道:“瞧我画 的!”画的是一棵荔枝树,结满了大大小小的荔枝,上面写着:“一本万利图。 临罗两峰本”侠君看了又气又笑。他伯父又问 “幸福图”怎样画法,侠君真以 为他向自己请教,源源本本告诉他在西洋神话里,幸福女神是个眼蒙布带、脚 踏飞轮的女人。他伯父拈着胡子微笑,又摊开一卷纸,画着一株杏花、五只蝙 蝠,题字道:“杏蝠者,幸福谐音也;蝠数五,谐五福也。自我作古。”侠君只 有佩服,虽然不很情愿。他伯父还有许多女弟子,大半是富商财主的外室;这 些财翁白天忙着赚钱,怕小公馆里的情妇长日无聊,要不安分,常常叫她们学 点玩艺儿消遣。最理想的当然是中国画,可以卖弄而不难学。拜门学画的先生, 不比旁的教师,必须有名儿的,这也很挣面子,而且中国画的名家十九上了年 纪,不会引诱女人,可以安心交托。侠君年纪轻,又是花天酒地的法国留学生, 人家先防他三分;学洋画听说专画模特儿,难保不也画红楼梦里傻大姐所说的 “妖津打架”,那就有伤风化了。侠君在上海受够了冷落,搬到北平来住,有了 一些说话投机的朋友,渐渐恢复自尊心,然而初回国时那股劲头再也鼓不起来。 因为他懒得什么事都不干,人家以为他上了劲什么事都能干。他也成了名流。 他只有谈话不懒,晚上睡着了还要说梦话。他最擅长跟女人讲话。他知道女人 不喜欢男人对她们太尊敬,所以他带玩弄地恭维,带冒犯地迎合。例如上月里 李太太做生日,她已到了愿有人记得她生日而不愿有人知道她生年的时期,当 然对客人说自己老了,大家都抗议说:“不老!不老!”只有陈侠君说:“快该老 了!否则年轻的姑娘们都给您比下去了,再没有出头的日子啦!”        客人齐了,用人送茶点上来。李太太叫颐谷坐在旁边,为自己斟第一杯茶, 第二杯茶就给他斟,问他要几块糖。颐谷客气地踌躇说:“谢谢,不要糖。”李 太太注视他,微笑低声说:“别又象刚才否认你学校里有女学生,这用不到客套! 不搁糖,这茶不好喝。我干脆不问你,给你加上牛奶。”颐谷感谢天,这时候大 家都忙着谈话,没人注意到自己的窘态,李太太的笑容和眼睛表情使他忽然快 乐得仿佛心给爇东西烫痛了。他机械地把匙调着茶,好一会没听见旁人在讲什 么。        建侯道:“侠君,你来的时候耳朵烧没有?我们都在骂你。”         陈侠君道:“咱们背后谁不骂谁--”         爱默插嘴说:“我可没骂过谁。”        侠君左手按在胸口,坐着向爱默深深弯背道:“我从没骂过你。”回头向建 侯问:“骂我些什么呢?何妨讲来听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马用中喝完茶还得上报馆做稿子,便抢着说:“骂你臭架子,每次有意晚到, 耽误大家的时间,恭候你一个人。”        袁友春说:“大家说你这艺术家的习气是在法国拉丁区坐咖啡馆学来的,说 法国人根本没有时间观念,所以‘时间即金钱’那句话还得向英文去借。我的 见解不同,我想你生来这迟到的脾气,不,没生出来就有这脾气,你一定十月 满足了还赖着不肯出世的。”        大家都笑了,陈侠君还没回答,傅聚卿冷冷地说:“这优默太笨重了,到肉 铺子里去称一下,怕斤两不小。”        袁友春脸上微红,睁眼看傅聚卿道:“英国人用磅作单位的,不讲斤两,你 露出冒牌英国佬的马脚来了。”         陈侠君喝着茶说:“可惜!可惜!这样好茶给你们润了嗓子来吵嘴,真冤哪! 我今天可不是故意累你们等,方才送一个朋友全家上车回南边去,所以来迟了。 这两天风声又紧起来,好多人想搬家离开这儿。老马,你说,这仗打得起来不? 你的消息该比我们灵通罗。”        曹世昌涵意深微地说:“你该看他的社论。国家大事,私人访问,恕不答复。”        几张嘴同时说:“为了读他的社论,看不出所以然,所以要问他。”颐谷也 觉得这关系到切身利害,只等马用中吃完了“三明治”腾出嘴来讲话。李太太 说:“是呀!我也得有个准备。北平真危险的话,只有把上海出租的房子要回来, 建侯得先到南边去料理了。可是三年前的夏天,比现在紧张多呢!日本飞机在 头上转,大家都抢着回南,平沪特快车头二等的走廊里站满了乘客,三等车里 挤得一宵转身不得,什么笑话都有。到后来,大事化为无事,去的人又回来, 白忙了一趟。这几年来,我们受惯了虚惊,也许什么事儿没有。用中,你瞧怎 样?”         马用中好象没忘记生理卫生关于淀粉应在嘴里消化的教训,仔细咀嚼面包, 吃完了把碟子旁的手巾拂去胸前沾的面包屑,皱着眉头说:“这事很难肯定地 说……”        李太太使性说:“那不行!你非讲不可。”傅聚卿道:“为什么这样吞吞吐吐? 何妨把你自己的眼光来决断一下。老实告诉你,老马,我就从来没把你的话作 准;反正你在这理讲话又不是做社论,你不负什么文责。要知道祸福吉凶,我 们自会去求签卜卦,请教摆测字摊的人,不会根据你大政论家的话来行动。”         马用中只当没听见,对李太太说:“我想战事暂时不会起。第一,我们还没 充分准备,第二,我得到消息,假使日本跟我们开战,俄国也许要乘机动手, 这消息的来源我不能公布,反正是顶可靠的。第三,英美为保护远东利益,不 会坐视日本侵略中国,我知道它们和我们当局有实际援助的默契。日本怕俄国, 也不能不顾忌到英美,决不敢真干起来。第四,我们政府首领跟希脱勒、墨沙 里尼最友善,德国、意国都和我们同情,断不至于帮了日本去牵制英美。所以, 我们的观察,两三年内还不会有战争。当然,天下常有意料不到的事。”        李太太恨道:“你这人真讨厌!听了你一大堆话,刚有点放心,又来那么泄 气的一句!”马用中抱歉地傻笑,仿佛战事意外发生都是他失察之咎。曹世昌问: “那么,当前的紧张局面怎样了结呢?”        袁友春轻蔑地说:“哼!还有什么?我们只能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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