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事实上,智者和贤人跟普通人一样都要承受痛苦折磨。他忍受着一切痛苦磨难;痛苦磨难构成了他智慧不可分割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说,他承受苦难挫折的能力,比起绝大多数人来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他的自然天性要比普通人的自然天性更为健全。并且,由于智者所固有的特点,他们的心灵会越来越靠近普通大众,由此使得他们所遭受的苦难只会比芸芸众生更加深重,因为他人的悲伤也就等于是他们自己的悲伤。他所遭受的痛苦不仅仅表现在肉体上,也表现在心灵上和精神上;因为在所有这些层面,没有什么智慧可以和命运相对抗。因此,他平静地承受所有这些苦难,但并不因此而沮丧失意;对于他来说,苦难并不是一种锁链,只有对于那些在苦难面前畏缩退却、乞求哀怜的人来说,苦难才是一种真正的锁链,他们完全意识不到苦难只不过是一个更为强大有力者派遣的一位信使,它就像一个无从看清的道路的转弯。和他的邻人一样,智者肯定也会在半夜里被野蛮的信使粗鲁蛮狠的叫嚷从甜美的酣睡中惊醒,他肯定也会因为听到足以使整个房子颤抖战栗的巨大粗野的敲门声而心神不宁。他也必须走下楼去和信使谈判。但是,当他在聆听时,他的眼睛并不一直全神贯注于这个邪恶信息的携带者,他的视线会时不时地越过信使的肩头,瞄向地平线上的尘土,仔细搜寻着或许就是近在咫尺的崇高理念。的确,在这样的时候,当我们的思想停留在对命运的思考上,当难以抑止的欢乐拥抱着我们,我们会感到没有什么可怕的灾难和不幸会突然降临到我们头上。当命运的打击真正到来时,我们的这种乐观心境会发生改变,这的确是如此;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承认,在灾难和不幸彻底摧毁我们内在的、持久的信念和勇气之前,它必须首先战胜我们心灵所崇拜的事物、所仰慕的事物,战胜我们所热爱的一切,否则,它的阴谋就无法得逞。试想一下,除了我们自己,又有哪一种外来力量能够从我们的灵魂深处把我们奉为精神支柱的情感和思想驱逐出去呢?除了肉体上的痛苦之外,没有哪一种哀伤是可以不经由我们的思想来困扰和折磨我们的;而我们的思想又是从什么地方获得用以攻击或保护我们的武器的呢?事实上,我们因痛苦和磨难本身而遭受的痛苦与磨难是微乎其微的,我们真正的痛苦来自于我们对痛苦的看法和态度,我们相信伴随着痛苦的必将是铺天盖地的悲伤,而在这样的悲伤面前我们无从逃遁。“他的不快乐是由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位思想者在提及一个眼睛从来不越过残暴的信使的肩头往远处观看的人时这样说道,“他的不快乐是他自己引起的,因为所有的悲惨都是内在的,是由我们自己制造的。我们错误地认为悲惨是凭空发生的,是命运安排的,而实际上,是我们自己制造了它,它来自于存在的本体。”假若苦难不是我们的生活中急切和直接的内涵,那么,我们的生存与它在尘世中的实际内涵就极不适合了:因为,要把遍布尘世的无穷无尽的冲突以及那些由需求和与生命本身相联的苦恼所生发的东西,仅仅看作是无目的或纯属偶然的情形,那就不免荒诞了。毋庸置疑,每一个个体的不幸似乎是出自一种突发的例外事例;但是,一般意义上的不幸,却是处于必然的法则。
对于所有的不幸事件来说,它们的积极力量恰恰就存在于我们对它们所采取的态度之中。如果我们召集起十个人,假定他们都像保罗·埃米利斯一样在生命看来是最辉煌甜美的一刹那失去了自己的儿子,那么,我们将发现每个人在不幸面前的表现殊为不同。不幸深深地侵蚀着我们的灵魂,但只有在我们所有的感官都屈服于它的淫威之前时,它才能真正大获全胜。如果它盘踞在我们的心灵之门并在上面刻下了自己的痕迹,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它的播种、它的破坏、它的收割。如果说我的邻居,一个平庸普通的男子,在命运之神给予了他人生最珍贵的馈赠的时刻却突然失去了他的两个儿子,那么不幸将掠取他原本所有的一切,他的整个身心将为黑暗所笼罩,再也看不到一丝光明;而此刻,作为掠夺者的不幸本身,对于这种过于轻而易举获得的胜利不屑之至,除了留下一撮无色无味的灰烬之外,它再也不会给他什么东西了。而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必要再一次去提醒我的邻居他的悲伤只能带给他琐碎无谓的痛苦,此外别无益处;因为悲伤只不过是把我们的灵魂在更为快乐的日子里所随意施舍挥霍的东西还归我们而已。
在莎士比亚的剧本《哈姆雷特》、《李尔王》和《麦克白》里面,我们在哪儿可以看到命运的影子?命运的宝座难道不是矗立在老国王的疯颠状态中、在年轻的王子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假设之中、在塞恩那病态的热望之顶巅吗?我们可以撇开麦克白不谈,我们也可以不去追究科迪利娅的父亲,因为很明显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可是,哈姆雷特,作为思想者的哈姆雷特呢?他是否很明智呢?仅仅是鄙视发生在艾尔斯诺的罪行就足够将他自己提升到另外的一个高度上吗?他似乎是从他智力的最高点去衡量这些人的,但是在智慧那光芒四射的高山上,还有比智力更高的山峰,那就是仁慈与信心的高峰,是爱与任性的高峰。如果哈姆雷特能够像马可·奥勒留和费奈隆一样在自己最显赫的时候检讨自己的行为一样,去检讨一下在艾尔斯诺的错误行动的话,后果又将会是什么样呢?首先,一种正在发生的罪恶突然间意识到有一个更为强大的灵魂正在盯着它,于是罪恶嘎然而止,最终又蜷缩回自己的老巢里去了,这种情景难道不是经常出现吗?要知道,就连蜜蜂感觉到有一束光线偷偷地射入了蜂房时还会停止劳作呢。
在克劳蒂娅与格特鲁德的灵魂深处,真正的命运、灵魂深处的命运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沿着它既定的路线走下去,因为这些负罪者将自己交在命运的手里,就像所有选择邪恶道路的人的做法一样。然而,假如那些圣贤的智者有一个曾经呆在宫殿中的话,命运还有没有勇气与胆量扩大自己的影响,命运还敢不敢跨越那闪着光芒的、由千夫所指组成的障碍?这个障碍正是由于它在宫殿的大门前的出现而得以产生,得以维持的。当圣贤的智者的命运与智慧比他更少的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智者会将他们提升到与自己相同的高度上来,而智者自己却很少降低自己的智慧与这群人为伍。无论是在这个星球上还是在命运的势力范围内,任何河流都不会倒流回到自己的源头去。然而,让我们返过来想一想,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们的统治者——无所不能的灵魂——耶稣基督现在在艾尔斯诺的哈姆雷特的位置上,那么这个悲剧还会不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有四人命丧黄泉?这能够想像吗?任何一种罪恶都不可能有如此精心的安排,因为这种罪恶在智者的眼里,就如同我们看到小孩子们在傍晚时玩的游戏,只有一些魔术灯笼的表演,在最后一抹斜阳下将老套的骗术暴露得一览无余一样,只是一个小小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把戏而已。你能够想像出耶稣基督,抑或是任何一个你知道的智者,行走在艾尔斯诺那极不自然的阴沉气氛中么?难道哈姆雷特的行为不是在狂热冲动的推动下所产生的结果吗?而正是这种狂热的冲动使得他充分地相信责任仅仅是由复仇构成的吗?要意识到复仇永远都不是一种责任,这还需要超出常人的智慧吗?我再次重申一下,哈姆雷特是经过了长时间的深思熟虑的,他思考了许多,但他仍然很不明智。他仍然不知道在命运的笼罩下该从哪里寻找弱点。有时候仅仅依靠高尚的思想并不能时时都可以战胜命运;因为命运有时候也会具有更加睿智的思想。但是什么样的命运能够抵挡得住那些淳朴而又善良的思想,以及那些高贵而又仁慈的思想呢?仅仅通过与邪恶反其道而行之,通过不让邪恶希望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发生,我们就能够战胜命运。没有任何悲剧是不可避免的。在艾尔斯诺,仅仅由于有一个灵魂不情愿睁开他的眼睛看一看,所以悲剧就发生了,如果是一个对生活极端敏锐的灵魂,他一定会强迫周围的人睁开双眼的。如果不是哈姆雷特盲目的轻举妄动,作品中应该让雷第斯、奥菲利娅、哈姆雷特、克劳蒂娅、格特鲁德这些人在哪里走向死亡呢?但是为什么这种盲目的冲动是不可避免的呢?当一种单纯的思想在谋杀的所有力量面前无能为力的时候,为什么一定要提及命运呢?命运所管辖的范围也真是够广阔的了。在一堵墙从我的头顶轰然倒下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命运的威力;在暴风雨将一只船打得摇摇晃晃,最后撞礁没人海中的时候,我看到了命运的淫威;在我珍爱的人受到病魔的侵袭的时候,我领略到了命运的无情;然而命运从来就没有能够进入到人的灵魂中去,突然到来的哈姆雷特忧郁异常,因为他走进了人为的黑暗之中,他的无知与愚昧在他的忧郁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其实,只要我们一声令下,命运就会乖乖地俯首贴耳,听从你的吩咐。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像命运这样能如此有耐心而又长时间地服从你。在最后一刻,霍雷肖本来是可以发出命令的,然而他的主人的影子时刻笼罩着他,他缺乏足够的勇气甩掉身上无形的枷锁,将自己解放出来。哪怕只有一个灵魂有足够的勇气来说出事实与真理,艾尔斯诺的历史就会重写,就不会在恐惧与仇恨的泪水之中度过。不幸的是,这一切在智慧的手掌里低下了头,就像我们从树上砍下来的藤条一样,在手中不知不觉地慢慢变硬,然后极端的僵硬,没有了任何的柔韧性。在此,一切都取决于智者那最明智的智慧,而不是命运的力量。哈姆雷特正是如此。因此,由于他的出现,他成为艾尔斯诺戏剧的中心,而哈姆雷特的智慧也只能取决于他自己。
若干个世纪以来相传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位悲剧诗人“在命运的迷宫里穿行,手中打着诗歌的火把”。每个人正是以这种方式,在命运到来的时刻,把灵魂每一年的历程安排好,这样写成的历史都是神圣的历史。只有在诗人身上我们可以服从这种伟大而永恒的力量,沿着它安排给我们的无数机缘和变化前进;遵循命运的轨迹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在他们形成的对这种神秘力量看法的源头,我们可以发现自然最纯真洁白的本质。这是一种从来不曾枯竭的力量,但是有很多时候它们似乎一动不动;在它们寂然不动的时候,我们觉得生活既不活跃也不深刻。只有一次它受到我们全心全意的崇拜,在那个时刻,即使对天神而言它们也是令人惊异的神秘事物。有一件事情经过时非常奇怪——就在我们看不见的无声无形的上天似乎最是残酷无情、难以理解的时刻,人处于自身最崇高美丽的时刻;命运似乎对人们最是不公最是恶劣的时候,实际上却是他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支配所有这种想法,或者这种想法本身就是这种力量的体现。人类已经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可以认识那操纵和左右自己命运的无形力量了呢?还是这种未知的力量发展到了和人类智慧相当的地步,使人类可以对它有所了解了呢?现在命运的观点似乎又一次从沉睡中苏醒,勇敢地探求命运的奥妙也许并不是完全徒劳的。但是在哪里可以找到命运呢?去寻找命运——寻找命运难道不是去发掘人类所有的悲伤和痛苦吗?没有幸福的命运,没有预示幸福的星星。所谓的幸福之星只是一颗承受和忍耐的星星。但是我们还是应该勇往直前,找寻我们的悲伤和痛苦,这样我们就会懂得它们并学会欣赏它们;即使伟大的无形的命运到最后仍然不会被我们发现。
在我们找寻悲伤的时候,我们将最大限度地发现和了解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我们的价值就是我们的惆怅忧郁和躁动不安。随着我们的前进和提高,它们也变得成熟而深刻,变得更加高尚而美丽;马可·奥勒留是所有人当中最值得景仰的,因为他比别人更加懂得,灵魂怎样带着柔顺的服从的微笑接受命运的安排,懂得我们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这也就是整个人类的悲欢离合。他们走的路就像我们自己经历过的忧伤和痛苦一样;只是这条路更长,他们走得更执着坚定,而它通往的目的地只有最后到达的人才知道。在一开始踏上这条路时就是很不容易的;这条路需要环绕我们所敬畏的天神,现在它停在又一个新的深渊旁边,我们之中最聪明最优秀的人都不知道这个深渊到底有多深。
每个世纪都重视上一个世纪的悲痛,因为每个世纪都看到了它上一个世纪的人们的命运。当然我们对自己不再怀有勃勃的兴致,就像以前的若干个世纪那样,探讨人类的激情和爆发的大悲大喜;过去的大部分经典的悲剧作品中揭示的人类痛苦都比不上今天一般的悲剧有分量。现在这些悲剧知识间接地影响着我们;只是通过表现他们简单的非爱即恨的极端感情而影响着我们,只是通过反映生活的痛苦在我们身上形成的新的高尚情感而对我们有些影响。
有的时候我们似乎重新处于悲观主义的边缘,那种神秘的,也许,又是非常纯洁的悲观主义。那些拥有最高智慧的人,叔本华,卡莱尔,俄国人,还有出了名的乐观主义者爱默生(因为存在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是再令人沮丧没有的事情了),所有这些人都无视我们的哀伤和忧愁,对我们的悲观没有作出任何解释。我们觉得,在他们长篇大论地写给我们的许多原因和理由之外,有许多更加深奥玄妙的理由,这些理由是他们不曾发现的。人的悲哀忧愁在他们看来也是美丽的,但是似乎还是不应该被无限地赞颂品位,除非最后,有一位天才的人物出来轻声地说一些悲伤的话,悲哀和忧愁才可能最终变得纯洁无瑕……
同时,我们还受到某种奇怪力量的控制,这种奇怪的力量到底有什么企图,我们在现阶段还只能是猜测。在新世纪最伟大的悲剧作家诞生的时代,在莎士比亚、拉辛和他们的继承者的时代,流行过这样一种看法,即认为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心灵各种各样的激情涌动的起伏和波澜。灾难并不是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它们是从一边来到另一边去,我们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动身出发,知道灾难什么时候开始酝酿着爆发。人总是作为悲剧的主角。古希腊时代的戏剧很少是这样的,那时命运高高地悬在所有天神和人的头上;但是这种命运是小叫知的,是没有原因的,没有人敢向它提出质疑。而今天我们挑战的正是命运,这一点也许正是新的戏剧舞台之所以与以前不同的突出之处。灾难的后果不再引起我们的关注;灾难本身成为我们探讨的问题,我们迫切地想要知道灾难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支配它的是什么样的力量。所有的早期悲剧作家,几乎是毫无例外地无意识地执着以求的,是灾难的性质,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恰恰是灾难的后果给外在的、可见的死亡事件体现出的种种艰辛而骤然突兀的姿态笼罩上了一层庄严肃穆的阴影;而这一点也无一例外地成为大多数近代戏剧加以突出的主题,死亡之光的中心燃烧着,冒出奇怪的火焰,发出摇曳的火光,而在这火光的周围环绕着男人和女人的灵魂,它们活跃着,行动着,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件:我们朝着揭示神秘的生活又向前迈进一步,这样我们可以勇敢地正视生活中那些令人畏惧恐怖的东西。
如果研究一下我们最近的悲剧作家从什么样的角度考虑和认识构成所有戏剧化史诗悲剧因素的形式基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可能会非常有意思。希腊人从宏观的茫远的角度观察和表现,而他们的视角要更加切近,他们更深地探入人类内心深处丰富细腻而幽微隐秘的田地。天神也许都一样,他们对隐秘的灵魂一无所知,即使他们更加细致地对它进行观察或者探测:灵魂从何处而来,去往什么地方,它为什么降临在我们每个人身上?这些问题古希腊人压根就没有考虑过,灵魂是预先标记在我们身上,还是我们出生的时候它也同时降生呢?它是自动向我们走来迎接我们的呢,还是服从了全能的无所不知的神秘力量的召唤,知道我们将在内心深处把它珍藏,精心呵护呢?如果我们不得不服从于高高在上的另一个世界的命运安排,那么人类对悬在自己头上的灾难浑然不觉,是多么令人伤心!如果人本身没有千方百计地,虽然是毫无意识地,做过某些事情自己引来灾难,使这灾难构成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事件,那么人本身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等待生活的赏赐,就像一个人望见了树顶最好的果子,心想,它既然已成熟了,就迟早会坠落在自己的掌中,不必去冒险攀摘的。最终那果子干枯了,再没有一点汁液,而他也已是白发皤然的老翁。我们生活着,去创造,去经营,都不问什么特殊的理由,我们要享有的是生活本身,而不是它的旁支末叶。一种平淡的生活,一种质朴的生活,如水一般,永远足以滋养我们。
苏格兰农民有一句话似乎能够应用于所有的每个人和整个人类社会的存在。在他们的传说中他们把人的头脑中的大致想法称为“超尘”(“Fey”),虽然这个人历经种种艰难险阻,虽然他得到大家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并不断地对他进行规劝和说服,但是他在某种不可抗拒的冲动作用下,不可避免地走向自己注定经历的灾难。就是因为“超尘”力量的支配,詹姆士一世,也就是凯瑟林·道格拉斯·詹姆士,不顾地球上种种灾难性的预示和警告,上天入地四处找寻,一定要到佩斯阴沉晦暗的城堡里度过圣诞节,而在这个地方要刺杀他的人——叛徒罗伯特·克来门正等着他的到来。当我们回想一下那些对他的生命起到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的种种情形,难道我们不感到他同样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吗?但是这里要明白一点,我指的只是积极地自己招来的不幸事件,是指那些本来完全可以避免的不幸事件:因为与此同时还存在着消极的个人无能为力的不幸(就像爱人的死亡这样的事情),这些事情无可阻挡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的任何行动都徒劳无益,只有一筹莫展。想想我们生命中那些似乎是注定的灾难性的日子。我们难道没有预先得到过警示吗?虽然现在我们也许会觉得自己当初如果采取某个步骤,眼前的不幸就完全可能避免,我们不要打开那扇大门,我们不要举起那只手,可是一切都晚了,我们就好像徒然地在深不可测的渊底挣扎,既没有力量也没有希望,抗拒着某种我们看不见的、表面上看来无碍无妨的力量。
我开门时激起的空气震荡,一个晚上,就永远地毁掉了我的幸福,就好像熄灭一盏摇曳的灯一样;现在,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不能对自己说自己是全然不曾知晓的……然而,让我向那扇门走去的原因一点都不重要,我只是随意地漫无目的地走到门口,却不料永远地改变了自己今后的生活。我本来可以走开,耸耸肩膀毫不在意:没有任何合情合理的理由一定要说服我去敲门。没有理由,只有命运……
虽然这与俄狄浦斯不可逃避的命运有些相似之处,但是根本而言还是有所不同的。似乎可以这样说,这是同样的只有灵魂深处才看得见的命运。我们受到神秘力量的牵引,就好像在经历一连串的历险。我们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与自己的敌人亲密为友。他们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知道自己会迫使我们干什么,当他们把我们引向灾难性的事件时,他们不由自主地泄露一两句警告——仅仅是只言片语,不足以阻挡我们上路——但是足以使我们后悔,当一切都无可挽回的时候,我们后悔自己没有注意地聆听他们吞吞吐吐的、含讥带讽的劝告。既然他们只有在我们身上才得以存在得以具有自己的生命,他们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使这些力量似乎能够毁掉我们的生活而自己却安然无恙,那依靠吮吸我们的血液才长得肥大壮硕,而把一切支配得团团转,使整个世界运作不停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不幸降临的那一刻,一个人似乎被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漩涡,回想多年以来这些力量就已经蓄意准备了许多事件,直到最后到达这个关键时刻,到达这个关键地点,这里等着他的是喷涌而出的眼泪和无边无际的哀伤。你想起了所有自己曾经付出的努力,所有曾经有过的预感,所有大家提出而你却没有接受的帮助。你还想起了所有向你表示同情和怜悯的善意情形,它们想要阻止你继续前行,但是你就像摆脱纠缠不休的乞丐那样不耐烦地把他们甩到一边。然而实际上他们只是你谦卑,胆怯的姐妹,她们只想拯救你不要走向毁灭和灾难,她们走了,什么也没有说,她们太弱小太无奈,无法对付你作出的不可动摇的决定——而这一点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
就在灾难降临的那一刻,我们感觉到我们做得对,我们服从了某种永恒的不可见的法则;在我们痛苦不堪的同时,我们也知道,除了顺从和承受,没有任何冥冥中的回报会给予我们更大的安慰。只有在难以挽回的灾难发生后,第二天早上我们知道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晚了,这时我们才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们自己。这就好像我们重新找到了自己,就好像我们找到了自己不可缺少的、但是在此之前我们不曾知道的某个部分。我们不由自主地感到某种沉静和平和。几天过去了,我们几乎一点都没有察觉,我们可以对着别人或者对着鲜花微笑了,我们的灵魂曾经在命运的渊底疯狂地进行过反抗,现在我们深深地沉在下面,安然而自由地呼吸着,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和抗争。
即使在我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这些反抗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挣扎;有些时候我们也可以隐约看到正在进行的战斗,我们的灵魂对此不加干预,而我们注意不到,因为除了琐屑而不重要的小事,其他的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在某个时刻,在谈话中间或者一阵大笑过后,当我朋友想要告诉我,什么事情将会发生在我身上,他们其中某个人的脸上马上就会浮现某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表情。那么一下子所有的人都会沉默不语,一瞬间的时光所有的人都在下意识地找寻灵魂的眼睛。然而当话语和微笑,就像湖里受惊的青蛙一样消失了的话语和微笑又一次浮出水面,它们变得比以前更加激烈动荡。但是那不可见的命运,就像在所有其他地方一样,已经聚集了自己所有的能力。某件事情已经明确:一场战争结束了,一颗星正在升起或正在陨落,一个人的命运已经注定。
也许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谁知道所谓的抗争会不会也是一种幻像?如果我现在把那扇门打开,迎接我的是第一份悲伤,而在此之后我的悲痛将连绵不绝,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花费的时间比人们料想的要长。对一个我们没有丝毫影响力的自己,培养珍爱的个性又有什么用呢?高悬在我们头上注视着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命运之星。不管是好是坏,是苍白无力还是坚实强大,就连汹涌澎湃威力无边的大海也不能加以改变。有些人也许会在那里自信地玩弄自己的命运之星就像玩弄一颗玻璃珠。他们也许会随心所欲地把它抛在空中,或者毫不在意地丢弃践踏,但是它总会毫无例外地、忠实地回到他手中。他们完全知道它是不会被打碎的。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几乎不敢抬眼注视自己的命运之星,除非这颗星从天际掉下来,落在他们脚下的尘埃和泥土中……
但是谈论这颗命运之星是危险的,甚至想到它都是危险的;因为这往往是它就要熄灭的征兆……
我们发现自己沉在无边的暗夜里,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对要发生的事情再没有任何是否愿意的问题,我们已经把很多同伴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我们已经到达这样一个地方,只有上帝的旨意才是命运成熟的果实。我们千万不要抱怨;我们已经明白了一些东西,我们已经发现了命运的某些方式。我们静静地守候着,就好像捕鸟的能手静静地研究候鸟的习性一样,当天边显现某件事情发生的迹象,我们知道它不会单独留在那里,它的兄弟们将成群结队地飞向那里,聚集在同一个地点。我们朦朦胧胧地知道,某些想法,某些灵魂会招来某些事件;它们之中有些是把别的鸟引开,让它们跟着自己飞翔,而另外一些则是使它们从天涯海角四面八方聚集到这同一个地方。
首先我们知道,某些想法充满了极端的危险;如果我们哪怕只是刹那间想到自己的安全,就足以招来雷击;我们知道幸福是个无底洞,里面多少泪水都是填不满的。过一段时间,我们懂得了事件的选择性。我们很快就清楚地明白,如果我们沿着其中某个同伴的脚印前进,命运就会有所不同,而如果沿着另一个同伴的脚印,我们的一生就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事件,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向我们走来。我们感到有些是在暗中保护我们不受伤害的,而另外一些则把我们拉向危险的境地;我们感到有些是唤醒我们的将来的,而另外一些则让它沉沉入睡。我们进一步怀疑地想到,这些东西在刚出生的时候是虚弱不堪的,它们从我们身上得到力量,在我们的每次历险中都有某些时刻提醒我们:我们仍然是自己的主人。最后,有些能够肯定地向我们保证,我们可以懂得怎样使自己幸福,那样我们可以变得出色,更加优秀,我们可以见到崇高善良的人们;而一个优秀的善良的人,会以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和他自己一样优秀的人和事件,在一颗美好的心灵里,悲哀的命运也会被转化成美……
实际上,我们不是都知道美召唤美,美吸引美吗?我们全心全意地倚赖和信任的总是同样的人;而我们鄙弃和放手的也总是同样的人和事情。当同样的悲痛敲响两扇相邻的门,它们分别属于公平正义与偏瘫虚妄这两个相邻的屋子,它们采取的行动会是一样的吗?如果你纯洁无瑕,你的不幸难道不是纯洁无瑕的吗?懂得怎样把过去变成几个饱经风霜的伤感微笑——难道这不是对将来的把握吗?即使在不可避免的事情当中,不也总是有一些我们自己可以阻止的事物吗?重大的不幸在沉睡,我们急促的举动可能一下子把它从睡梦中惊醒,使它出现在地平线上;如果这个不幸今天发生在你身上,你的灵魂难道不会觉得这个早晨是个太过吵闹喧哗的节日吗?这就是我们的智慧在黑暗中的所有收获吗?谁敢确凿无疑地断言,在这些地方有更加本质更加重要而关键的真理?同时,让我们学习怎样微笑,让我们懂得怎样哭泣,在卑微、善良和沉默中静静地欢笑或悲戚。从这些事物当中慢慢地浮出被掩盖的我们今天命运的脸庞。在盖着它的面纱旁边掀开了一个小角,而在没有面纱的地方我们看到,一侧是还没有出生的人的力量,而另一侧是已经逝去的先人的力量,看到这一点让我们触目惊心,心神不安。秘密又一次远离我们而去——仅此而已。我们张大命运冷酷的双手;我们发现,在阴影中,我们祖先的手被我们还没有出世的孩子的手紧紧掌握着。一个事实是我们认为自己的权利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爱是所有那些在生活沉重的羁绊下步履维艰的人们最完美的休憩场所。这里,最后,在这个遥远的秘密的神庙里,我们告诉自己说,进来的只有我们,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跟进来。这里,终于有一点时间,我们可以畅快地呼吸;这里,最后,我们的灵魂高高地主宰一切,它选择了自由,这是生而为人的本质!但是现在我们被告知,我们爱别人,爱这个世界,并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被告知,在这个爱的圣殿里,我们不过在遵从了一大群不可见的神秘力量的命令,他们发出的指令对所有人都一样。我们被告知,当我们选择自己所爱的女人时,我们与她之间相隔着几个世纪的距离,而我们给予自己爱人的初吻不过是数百双渴求生命的小手印在她唇边的痕迹,他们都愿意她成为他们的母亲。而且,我们知道逝去的先人并没有死去。我们知道,现在在我们的教堂里找不到他们,但是在我们所有人的家里,在我们所有人的习惯上都有他们的影子。没有一个姿势,一个想法,一种罪恶,一滴眼泪,一个后天获得的意识的原子,被深深地遗失,埋藏在已经逝去的先人坟墓里;在我们最不经意的行为里都有祖先的意识蠢蠢欲动,他们躺在自己的墓地里自然是静默不动的,但是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行为和活动中他们依然活着……
就这样我们受到过去和将来的指引。现在是我们存在的核心,深深地沉入海底,就像位于两个大洋之间的某个小岛,受到两个大洋持续不断的撕扯和牵引。意愿、命运、遗产,所有的东西部喧嚣着融入我们的灵魂;但是虽然有这么多东西,高高地悬挂在它们上面的,是静默的命运的星辰,它无声地主宰着一切。不管我们暂且用什么来命名这些藏着不可见的东西的怪异花瓶,言语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应该说出来的所有东西。遗产,不,命运本身,是不是命运之星的一屡光芒,是命运之星撒播在神秘夜空的一线光明?而这一线光明的力量也许更加神秘难测。“我们把所有那些限制因素都称为自己的命运,”我们这个时代一位最伟大的哲人说;因为我们应该对所有那些摸索着探索自己前行道路的先人们心存感激。“如果我们野蛮暴虐,”他继续说道,“死亡的命运也会是野蛮暴虐的。如果我们受过良好的教养,我们的不幸也会是精巧雅致的。如果我们在精神层面上得到升华,我们的敌人也会呈现一种精神的形式。”也许,如果我们的灵魂在天空高高飞翔,它就会使我们的命运纯洁无瑕,尽管我们同时也面临威胁着野蛮人面临的危险。但是我们也有他们从来不曾意识到的其他悲伤;而精神随着自己的升华会在地平线上察觉越来越多不同的悲伤。“我们把所有那些限制我们的因素都称为命运。”让我们尽量不要把命运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升华扩展一个人的悲伤是值得的,因为只有当我们意识到了这种扩展和升华,我们才真正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的意义。这也是我们实现自己对其他世界的诚挚义务的惟一途径;因为,我们是惟一肩负着这一使命的人,那就是增强这个世界的良知和意识。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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