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这套文艺且萌的观鸟手册《世界上的鸟儿》出自英国人马特·休厄尔之手,他是个艺术家,准确说是个插画家,他擅长把笔下的动物画得萌且可爱。他是一个疯狂的鸟类爱好者,说疯狂,是时间和热爱的程度上的。他从小就喜欢鸟,总是被它们的颜色、特征和活动吸引。用他自己的话说,“听一只金翅雀欢快的鸣唱也会让我很高兴。”
在《世界上的鸟儿》中文版引进之际,远在英国的马特·休厄尔接受了青阅读记者的专访。
8岁,马特·休厄尔开始接触到自己的鸟类圣经,这是打开他观鸟兴趣的科普读物——菲尔艾伦的《猫头鹰》和《〈读者文摘〉英国鸟类野外手册》,“经常是一看便是几个小时,《读者文摘》是一本几乎在每家每户都能找到的书,我发现它是最容易读到的鸟类书籍,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鸟类插图——飞行、战斗、进食和唱歌。我经常照着它画画,我也会纠缠我的父母,让他们问我什么鸟是哪只,这样我就可以向他们炫耀我的鸟类知识。”小时候,马特·休厄尔忍不住会将鸟类人格化,并给它们分配角色。此后他爱上观鸟、画鸟。
带着对鸟类无限多的爱与温柔,马特·休厄尔把他周围的可爱的鸟都画在了书里,并为这套作品取了好听的名字:《我们花园里的鸟》《我们唱歌的鸟》《我们林地里的鸟》《我们迷人的鸟》《企鹅与其他海鸟》,如果是学院派,一定不会这样取名。
但是这本书跟普通的科普读物有那么一点点不同,插图实在是太可爱了,以至于一个外行拿着这些插画到森林里去,是完全无法按图索骥认清楚这些鸟谁是谁的。“我喜欢按图索骥这个成语。” 马特·休厄尔告诉青阅读。
“但是,我想让我的鸟儿看起来可爱,我通过简化它们,扩大它们的头部,给它们一个闪闪发光的宝石般的眼睛来达到这种效果。其他方面都跟真实的鸟儿很相似,所以它们的形状、大小和颜色都是准确的,除了它们看起来有点卡通。有趣的是,人们真的会用我的书作为指导,有读者会把我的书带出去散步,很多人还在厨房的窗户边上放一本我的书,方便参考。我没有计划会达到这样的效果,但确实让我很高兴。”
当然,他笔下的鸟不仅处在纸上,还飞到了树林以外的地方——他的创作还成为英国地下通道和城市建筑上的涂鸦,成为T恤衫上的图案。“我喜欢人们在城市和街道上偶然发现我的作品。我喜欢把自然的东西融入城市环境,给人们带来快乐。”
对身边的事物感兴趣,随即用笔画下心里的感动,这样对大自然、对飞鸟朴实的爱让马特·休厄尔显得非常可爱,而这种纯粹似乎已经是快节奏的现代生活的奢侈品了。马特·休厄尔告诉青阅读记者,对于和他年龄相仿的英国人来说观鸟是一种普通的爱好,“许多英国人喜欢大自然,尤其是鸟类。长期以来,观鸟被认为是一件非常乏味无聊的事情,但现在人们把它看作是一种有趣的活动,你可以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做。”
当然,也并不是每每说到鸟儿总能给马特·休厄尔带来快乐,特别是生态的破坏让他很担心,自己或者孩子们能见到的鸟类可能越来越少。“我也觉得危机正在到来,英国各地的鸟类数量都在减少,有些夏天总是待在这里的鸟类不再从欧洲和非洲回来,许多鸟儿由于耕作方式和栖息地的丧失而灭绝。”
与此同时,让他觉得更担心的是年轻人花在接触自然上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智能手机和网络世界占据了大部分的业余时间。”说到今天步履匆匆的年轻人,马特·休厄尔认为,也许今天我们都应该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每个人都应该做出巨大的努力,从工作、生活、社交媒体等等解脱出来,重新建立起与大自然的联系。工作并不比接触自然更重要。”静下心来听他的语言,似乎能听到自然之中鸟的奏鸣曲,“徒步旅行、野营、骑自行车、观鸟、采蘑菇、坐在树下留心观察,是世界上最大的乐趣。”
2015年,在动物科学专业就读大四的苏澄宇开始利用业余时间写科普文章。他从本科四年级写到研究生,一度,他的主战场在知乎。
去年,苏澄宇接到一封邀约,浦睿文化邀请他为《世界上的鸟儿》做译者,这是一本不太一样的鸟类科普书。
关于凤头麦鸡,作者如是写道:“它身着黑绿相间的吸烟夹克,样子十分英俊。这是一种很容易识别的声音,很符合凤头麦鸡不俗的气质和喜欢杂耍于空中的特性。”
读动物学读到硕士,看过无数文献,做过无数实验,苏澄宇从没想过科普文章可以用“穿了一件夹克”“样子英俊”来形容一种鸟。“这应该算是一本文艺书,甚至是文学的。”让他觉得“不一样”的不单是这些形容词,还有这本书里的插图——马特·休厄尔把鸟儿们画得实在太萌了。
作者的创作是浪漫的甚至是任性的,但作为动物营养学专业出身的翻译,苏澄宇本着专业精神不敢马虎。他的研究专业不是动物分类学,翻译过程中他找到厚厚的鸟类学教科书,认真查阅每一个词条。他发现,虽然作者的形容词极为抽象,但真的很传神。特别是,当他看到这些鸟的照片,发现画家的笔精确到羽毛:红额金翅雀被作者画得很卡通,但头部红色的比例、翅膀上黄色的羽毛、尾巴占身体的比例,都极为准确。
“从学科专业的角度它太不像科普书了”,这是苏澄宇从自己的角度给出的判断,但站在科普作者的角度仔细想想,也许用这本书启发读者对鸟类产生兴趣是不错的选择。 “吸引读者的兴趣是很重要的,这是科普最重要的一步。”
苏澄宇比谁都明白,“点燃兴趣”对于走进科学世界有多么重要。这是亲身经历教给他的事。
苏澄宇是知乎上的优质作者,认证信息里他被标注为动物学话题的优秀回答者,他贡献了220个回答,写了30篇文章,有4篇专栏。跻身在这些回答中间的,有一个与动物科学知识无关的问题——有网友问《十万个为什么》哪一个版本比较好,苏澄宇用很长的篇幅讲了苏联科学文艺作家伊林的《十万个为什么》。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和这本书感情很深,可以说,是遥远的苏联作家领着他走进科学世界的大门。
苏澄宇生于1992年,这可能是最后一批享有没有智能手机,没有搜索引擎,没有多媒体科教童年的人,“上小学的时候,我爸给了我一套《十万个为什么》。”这本泛黄的、祖传的苏联《十万个为什么》,让他一猛子扎进科学的世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叫科学普及,更不知道什么叫好的科普叙事,他只是觉得,伊林笔下的世界很有趣:“他用‘屋内旅行记’的方式,从自己家的厨房开始写起,写水龙头的时候讲到为什么人要在流动的水里洗涤东西,讲人为什么要喝水,讲水的各种形态,为什么水不会燃烧,他记录日常生活中的种种事物,用浅显易懂却具有启发性的道理,娓娓动听地向读者解释。”苏澄宇说,伊林站在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孩童的角度,让日常生活里平淡无奇的事物散发着科学的光。
苏联版《十万个为什么》当然不止为这一位90后开启了科学大门,它其实是几代人的科学启蒙,它也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中国原创本土科普的源头之一。据记载,1959年,少年儿童出版社开始酝酿出版科普读物,当时就借用了苏联《十万个为什么》的标题,而为其撰写篇目最多的作家叶永烈当时还是北京大学大二的学生,叶永烈先生小时候亦是读着伊林家厨房里的科学故事长大的。
1961年4月至10月,中国版《十万个为什么》出版了物理、化学、天文气象、农业和生理卫生5个分册,一上市就引起抢购热潮。1962年又出版了3本分册:地质矿物、动物和数学。 8册一共收录问题1484个,总计100万字。1964年,编辑部根据读者的海量来信,对《十万个为什么》进行了修订,第二版问世时,人们在审稿人的名单里发现了包括李四光、竺可桢、华罗庚、茅以升、 钱崇澍、苏步青等著名科学家。第二版的故事里也有了一些富有时代特色的问题,譬如“西瓜能当炮弹吗?”一文讲解了车辆高速运行时一个飞来的西瓜也能穿透车身;再如“食盐是炒菜吃的,为什么炸弹里也要放食盐?”则介绍了火药的化学成分。
后来,这套带着本土感的科普写作断掉了。改革开放之后,本土科普写作经历了“科学的春天”又经历了科普的退潮,下海浪潮连同盗版冲击着科普写作,而后新世纪的数字时代带来更快速的变化,科学发展的速度伴随着互联网越来越快,潮流向西看、向专业看齐之后,人们把更多的信任献给能写逻辑严密论文的科学博士、把赞许献给能把最新英文前沿文献翻译成中文的翻译者,在新媒体的加持之下,能在潮流社区加V才是一个时髦科普人的标配。
苏澄宇就是成长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在加速度变化的新世纪,而伊林家厨房的故事也在他的成长岁月里不断变成另一个空间。长大后,他逐渐明白儿时那套《十万个为什么》带给他的不仅是打开门那么简单,他意识到“在日常生活里讲解科学问题”是一种能力,甚至是一种情怀,而“是否愿意用大众都能理解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科学问题”可以说是一种素养,甚或功德。
他本可以成为一个动物营养学的博士,他有科研能力这样做,把他的动物实验再做得精细些,往动物基因、蛋白质方向再进化一步……但他按了暂停。他不念了。“因为当时开始写科普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我想干好这件事。”他说,“一直以来,我的偶像是阿西莫夫,他是一个科幻作家,也是一个科普作家,我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于是,动物营养学界少了一个埋头写论文的博士,动物学的领域多了一个为科学普及而笔耕不辍的年轻人。
研究生毕业之后,他先去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后来他看到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的《新发现》杂志在招科普编辑,他想都没想就投了简历,理由简单到让人不相信:“这是我高中看过的一本科普杂志,它也是我的启蒙读物之一。”出版社后来合并到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自此苏澄宇成了一个国有出版集团里负责科普杂志新媒体化的编辑。
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的工作不潮,相反他觉得在“国有企业”做科普给了他很大空间。“因为不用被KPI或者流量追着跑,所以在科普的形态上能够尽量地做到最理想化,我们可以做很多深度报道,而不必刻意为了流量做很多吸引眼球的选题。”他不直接担任杂志编辑,但参与杂志新媒体转型的策划。世界杯期间,“新发现sciencevie”微信公众号推送了文章,《假如在月球上踢世界杯》对重力、失重状况下的物体运动规律、空气中的阻力等等问题进行了科普。文章是译介来的,但是译介的过程中把很多问题叙述得很易懂:“如果我们不希望一脚就把球踢飞出球场,或是让足球比赛演变成两位守门员之间的‘脚上网球’、其他球员只能像拨浪鼓一样盯着球的线 米!如此距离,眼睛真得足够尖才能看到球……显然,要在这样的条件下进行月面球赛,实在够扯的。”
到底什么样的文字可以算是本土科普原创,是一个很难厘定的概念,是中国作者翻译的外国科普文章,还是说必须针对中国的科研成果进行大众化阐释?“国外的情况是,一篇生涩的科研文章出来之后,大众可能接触不到或者看不懂,那么记者或者科普作家拿到文章,想办法运用比较有趣的内容来分析、拆解这篇文章,让大众可以看懂。”苏澄宇说。一定程度上,这就好比马特·休厄尔把红额金翅雀画得很萌,但羽毛和身体比例都没有太大出入。苏澄宇的理解是,“如果是国外科普作者写好的内容,直接拿过来翻译,严格来讲不算是创作;当然能完全根据国内研究撰写固然是最理想状态,如果说根据国外的一手资料,加上自己的理解,用本国读者熟悉理解的语言写成的科普文章,便可以算是本土原创。”在苏澄宇看来,最近张辰亮的《海错图笔记》是很棒的国内原创科普,因为还原生活和接地气儿的中国特色做得很出色。
相对于完全根据国内研究撰写科普文章,也许找到一种针对中国读者的科普本土叙事更紧迫。工作之外的时间,苏澄宇坚持在知乎上回答问题,为读者写作,为大众写作,在“鱼天天待水里,也会晒伤吗?为什么?”问题下,他用不带翻译腔的语言写下回答:“不要以为只有人类才会被晒伤,动物们如果稍不注意,也会有被晒伤的风险,当然这也包括鱼。”然后为大家普及晒伤的原理;在“人有方言,其他动物有吗?”问题下,他写:“俗话说,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说的就是方言。不止人类会用方言,动物也有方言。”然后举了“说”北京话和河南话的蝼蛄等例子。
他觉得这种把动物科学“转译”给中国读者的过程很妙,一如伊林把科学转译到自己家的厨房里。“我最近在哔哩哔哩动画上看《工作细胞》。”他说的这个动画片,讲的是人体细胞的工作原理,日本作者清水茜和动画制作公司将细胞工作原理拟人成动漫:冒失又慌张的新人红血球小姐,在她差点被肺炎链球菌袭击时遇到了冷酷的白血球先生,当遇到擦伤时,就需要可爱的血小板妹妹帮忙让伤口愈合…… “把科普和二次元融合起来,是很好的写法。这可以说是日本科普作者的创作。”言及此,苏澄宇停了一下说,“你知道高士其吧,他是中国第一代科普作家,他写的《菌儿自传》和《工作细胞》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苏澄宇看来,作为细菌学家的高士其借鉴鲁迅《阿Q正传》的写法,将“菌儿”拟化为阿Q似的人物,从而将细菌的最基本知识,传递给大众的方法就如同今天《工作细胞》的意义——这便是一种科普的本土叙事。
非要把写东西上升到本土叙事未免是太抽象的事了,非要说这个年轻人肩负起本土科普原创的担子未免太重了。对苏澄宇而言,在知乎上回答一些或偏门或有趣或重要的问题,用实在的、经得起科学考据的语言写好答案里的每一个字,编好科普杂志的每一期稿,就是他的快乐之所在。能被网友的赞肯定,当然是开心的事;哪怕没有赞,他也算是自己兑现了朋友圈签名里 “to make science popular”(让科学流行起来)的诺言。如此简单,而已。
以上提及的,都是苏澄宇在社交网络舞台上能被看到的一面。在此之外,如今他仍然坚持为一些很传统的杂志撰写科普文章,譬如《科学世界》《中学生天地》。这些杂志的装帧设计不时髦,发行量和刊发速度也远不及新媒体,纸上的工作没有点赞的按钮,不会为他吸引来多少粉丝,每个月的稿费微薄到负担不了他家猫每个月的口粮,但是他从不轻视这些回答,他相信总会有一些年轻的读者——也许是不能在社交媒体上活跃的读者,也许不是超一线城市里拿着智能手机的学生——像是当年的自己一样,仍在希望透过一本纸质期刊了解更大的世界。
他想为他们——那些他不认识的,不知道在哪里的,但是对科学充满渴望的青年——回答:“五千个哪里,七千个怎样,十万个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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