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间地上铺满了锯末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一件单褂子推刨子。歙——歙——歙——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歉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也觉察不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那种落寞的表情。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颏,脖子很长,有点鸟的样子。一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牢记在心。
管大爷用脚把眼前的锯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从腰里摸出烟包和烟锅,装好烟,拣起一个刨花圈儿,抻开,往前探身,从胶锅子下面引着火,点着烟,吧嗒吧嗒吸几口,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末往下压压,再吸两口,两道浓浓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小眼睛直盯着钻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说:“大侄子,你长大了,一定也是个好木匠。‘龙王的儿子会凫水’嘛!”
钻圈听到爷爷咳嗽了一声。钻圈知道爷爷对爹的木匠手艺很不满意,对自己,更不会抱什么希望。爷爷咳嗽,是表示对管大爷的恭维话的反感。
管大爷说:“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灵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树,变成桌子、板凳、风箱、门、窗、箱、柜……还有棺材,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死了谁能不用棺材?所以,谁也离不开木匠。”
“那是,那是,”管大爷忙顺着爷爷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个大概,大多数人还是需要一口棺材的,当然棺材与棺材大不一样。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将来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脚料给钉个薄木匣子就行了。”
“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爹说,“赶明儿大哥发了财,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寿器时,别嫌我们手艺差另请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发了财,”管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东买两方红松板,请大弟和二叔去给我做。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你们。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锞子尽着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济也是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咱没有驼蹄熊掌,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咱没有玉液琼浆,但二锅头老黄酒还是可以管够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几个帮手来,让大弟领着头干,您在旁边给长着点眼色就行了。做成了寿器,我要站在上边,唱一段大戏:一马离了西凉界——然后放一挂八百头的鞭炮,还要大宴宾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请坐上席——可是,我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这辈子还能发财吗?”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上,就有一块像砖头那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
“大弟,你这是咒我死呢!”管大爷道,“寸金寸斤,砖头大的一块金子,少说也有一百斤,砸在头上,还不得脑浆迸裂?即便运气好活着,也是个废人。这样的财我还是不发为好,就让我这样穷下去吧。”
“其实您也不穷,”爹说,“人,不到讨饭就不要说穷。您瞧您,穿着厚厚的棉袄,戴着八成新的毡帽,我们弯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烟说闲话,我们都不敢说穷,您怎么可以说穷?”
爷爷一开口,爹就闭了嘴。场面有点僵。钻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小孩叹气,世道不济,”管大爷说,“大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就欢气了。桥头村有个木匠,姓李,人称李大个子——没准二叔和大弟还认识他,他也算是个有名的细木匠,跟二叔虽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无人能跟他相比了——我这样说大弟你可别不高兴。”
“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没有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他一口回绝。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养着一条公狗,黑狗,真黑,仿佛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都说黑狗能辟邪,但这条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赶柏城集,亲眼见到过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好像在算计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着白毛风,电线杆子上的电线呜呜地响,树上的枝条嚓嚓地响,河沟里的冰叭叭地响。有很多小鸟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掉在地上立马就成了冰疙瘩。”
“大弟,”管大爷笑着说,“你是在奚落我,你以为我是在撒谎。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腊月二十二,辞灶前一天,县广播电台预报说是零下三十二度,是一百年来最低的温度记录。其实他们也是在瞎咧咧,气象预报,是来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个时代,还没发明温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爷爷冷冷地说,“钦天监不是吃闲饭的。他们能算出黄历,能算出兴衰,还算不出个温度?”
“二叔说得对,”管大爷说,“钦天监里的人,都是半神,像那个张天师,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算个温度不在话下。那天反正是够冷的,从咱们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捡了二十多只小鸟。有麻雀,有云雀,有鹁鸪,还有两只斑鸠。斑鸠,为什么叫斑鸠?因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两重,斑鸠,半九也。我把捡来的小鸟揣在怀里,想给它们点热度把它们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鸟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鸟的大网还在我家梁头上搁着呢。我要是把那网扛到南大荒里支起来,一天下来,怎么着还不网它百八十个鸟儿?拿到集上去,怎么着还不卖个十块八块的?要说发财,只要把俺爹的行当捡起来就能发财。但伤天害理、祸害性命的事儿,不能再做了。轮回报应,不敢不信。我是一百个信、一千个信的。俺爹的下场,吓破了我的胆。俺爹一辈子祸害了多少鸟?五万只?十万只?反正是不少。他从小就跟鸟儿擦上了,七八岁时,用弹弓打,人送外号神弹子管小六,我爹在他们那辈里排行第六。听老人说,我爹能听声打鸟。他根本就不瞄准,听到鸟在树上叫,从怀里摸出弹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地一声,鸟声断绝,鸟儿就从树梢上,啪嗒,掉下来了。玩弹弓玩到十三岁,不过瘾了,开始玩土枪,我爷爷是个大甩手,整天吃大烟,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由着我爹折腾。我奶奶反对我爹玩土枪,几次把他的枪放在锅灶里烧毁。但烧了旧的,他就做新的。他无师自通地就把土枪做出来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药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总有一天让这些鸟把你啄死。
“玩了几年枪,还嫌不过瘾,又鬼使神差地学会了结网,没日没夜地结。结好了,扛到小树林子里支起来,网里放上一个鸟囵子,唧唧喳喳地叫唤着,把那些鸟儿诱骗下来,撞在网上。人群里有汉奸,鸟群里有鸟奸。那些鸟囵子就是鸟奸。你想想看,鸟儿们也是有语言的,如果那些鸟囵子,告诉那些在天空打转转的鸟儿,说下边是管六的罗网,千万不要下来,下来就没命了,那些鸟儿,还能下来吗?鸟囵子一定是骗它们,说下来吧,下来吧,下边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鸟儿哄骗下来了。由人心见鸟心埃人里边,也真有坏的。就说前街孙成良,他还是我的表弟呢,要紧的亲戚。前几年我跟他一起去赶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脚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说他应该提我一个醒。但他不吭气,悄悄爬起来,继续往前走。我在后边,也跟着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说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为什么不提我一个醒?他说,我为什么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吗?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吗?你说这人的心怎么这样呢?
“我爹天生是鸟儿们的敌人,杀起鸟儿来绝不手软。他把那些鸟儿从网上摘下来时,顺手就捏断了它们的脖子,扔在腰间的布袋里。那个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着,他的脸上蒙着一层通红的阳光。我没有亲眼看到过我爹捉鸟时的样子,但我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我爹捉鸟时的景象。我爹捉鸟,起初是为了自己吃。小时候他就会弄着吃,听说是跟着叫化子学的,找块泥巴把鸟儿糊起来,放在锅灶下的余火里,一会儿就熟了。把泥巴敲开,香气就散发出来。这样的香气连我奶奶也馋,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养出一个鸟儿的煞星。如果那些死鸟的魂儿上天去告状,我奶奶难免受到牵连。我爹后来就成了一个靠鸟儿吃饭的人,鸟肉虽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杂食动物,总要吃点五谷杂粮才能活下去。我爹别无长技,别的事情他也不想干,庄稼地里的活儿他是绝对不会干的。弄鸟儿,是他的职业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爱好。说起来,我爹一辈子,干了自己愿意干的事,也是造化匪浅。我爷爷死后,我爹要养家糊口,就把捕获的鸟儿拿到集上去卖。到了集上,把腰间的布袋解开,把鸟儿往地上一倒,几百只死鸟堆成一堆,什么鸟儿都有,花花绿绿的。有的鸟死后还把舌头吐出来,像吊死鬼一样,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可怜。赶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鸟上看几眼。有摇头叹息的,有骂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对鸟儿最感兴趣的还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鸟儿摊在地上,就有几个小男孩围上来看。先是站着看,看着看着就蹲下来。先是不敢动手,看着看着手就痒了,黑乎乎的指头钩钩着,伸到鸟堆上,戳那些鸟。越戳越大胆,就翻腾起来,似乎要从里边找到一个活的。我爹抄着手站着,低头看着这些嗵着鼻涕的孩子,脸上是悲伤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谁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怀绝技埃如果是退回去几百年,还没把洋枪洋炮发明出来的年代,我爹靠着那一手打弹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当一个贴身的侍卫。就算时运不济没给皇上当侍卫,给大官大员们,譬如包青天那样的大官,当一个护卫,王朝马汉,孟良焦赞,那是绝对的没有问题的吧?就算连王朝马汉孟良焦赞也当不了,往难听里说,当一个绿林好汉,占山为王总是可以的吧?你们想想,那么小的鸟儿,我爹一抬手,就应声而落,要是让他用弹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绝对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紧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满身的武功,比牛还要大的力气,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时埃生不逢时的人,对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总是冷眼相对。你有权,你有势,那是你运气好,不是靠真本事挣来的,我爹最瞧不起这些人。你有权有势,我不尿你那一壶。生不逢时的人对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怀绝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气的,跟小孩特别的亲。我爹身边,总是有一些小男孩跟着。许多男孩,都打心眼里羡慕我,羡慕我有这样一个身怀绝技的爹,跟着这样一个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兽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飞禽。摆在我爹面前这些鸟儿可都是飞禽。有麻雀,有黄鹂,有交嘴,有绣眼,有树莺,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我爹自然是能叫出来的。那些蹲在鸟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着鸟儿的翅膀或是鸟儿的腿儿,仰脸看着我爹:大爷,这是什么鸟儿?黄雀。然后提起另外一只:这只是什么鸟儿?灰雀。这只呢?虎皮雀。这是腊嘴,这是白头翁,这是窜窜鸡,这是灰鹊鸽,这是五道眉,这是麦鸡……孩子们的问题很多,我爹有时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时候根本不理睬他们。我爹面前,尽管围着许多孩子,但他的鸟,其实很难卖。人们并不知道如何把这些东西处理成可食的美味。鸟卖不出去,时间长了,就臭了。在鸟儿没有臭之前,我爹还是满怀着把它们卖出去的希望,背着它们去赶集,但一旦它们臭了之后,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后那片酸枣棵子里。那些酸枣,原本是灌木,因为吸收了死鸟的营养,长得比房脊还高,成了大树。到了深秋,果实累累,一片紫红,煞是好看。有一个挖药材的陈三,用竿子敲打酸枣树,每次都弄好几麻袋,卖到土产公司,听说卖了不少钱。他是个有良心的人,每年春节,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说六叔啊,这是感谢你的那些死鸟呢。酸枣树丛里,有好几窝野兔子,其中有一只老兔子,狡猾极了,正是:人老奸,驴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这个老兔子,毁了好几个鹰。你知道那些鹰是怎么毁的吗?那个老兔子的窝门口,有两棵小酸枣,老兔子看到鹰来了,就用前爪扶着酸枣棵子,等待着鹰往下扑。鹰扑下来,老兔子不慌不忙地把那两棵酸枣一摇晃,枝条上的尖针,就把鹰的眼眼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鸟网,经常能网到鹰。我们这地场,鹰有多种,最大的鹰,就像老母鸡那么大。鹰的肉,不怎么好吃,酸,柴。但鹰的脑子,据说是大补。我爹每次捕到鹰,就会发一笔小财。县城东关有个老中医,用鹰的脑子,制作一种补脑丸,给他儿子吃,他儿子是个大干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们看我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呢。后来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个明白人指点之后,不在大集上卖死鸟了。他在家里,把这些鸟儿拾掇了,用调料腌起来,拿到集上去,支起一个炭火炉子,现烤现卖。鸟儿的香气,在集上散发,把好多的馋鬼勾来。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祝那年秋天,乡里新来了一个书记,名叫胡长清,鼻头红红,好喝几口小酒。书记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资是全乡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够我们挣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们辛辛苦苦地锯木头,累得满身臭汗,一个月也挣不到九十元吧?”
爹说:“听说那个书记是个老革命,原先在县里当副县长的。闹水灾那年,他带领着农民去拦火车,说是火车震动,能把河堤震开。整个胶济铁路,中断十八个小时。气得国务院一个副总理拍了桌子,批示说:小小副县长,吃了豹子胆。为了小本位,断我铁路线。责成山东省,一定要严办。书记犯了错误,被撤了好几级,下放到咱们这里当书记。如果不是撤了职,他每月要挣一百多元。”
“所以我说我爹的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的。,一个老光棍汉,听人家说他不结婚的原因是裤裆里那件家什被炮弹皮子崩掉了。要不,这样的老革命,还不从城里找一个天仙似的女学生繁殖一大群革命接班人?不过要是这样我估计着他也就不敢领着农民拦火车了。这个,脾气暴躁,作风正派,从来不用正眼看女人,就冲着这一点,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树立起来了。在他之前,咱们乡里那几任书记,都好色,见了女人腿就挪不动。突然来了一个不近女色的书记,大家都感到吃惊,然后就是尊敬。好赶集,没事就到集上去转转,那时候困难年头刚刚过去,集市上的东西渐渐地多了起来。我爹的鸟儿,用铁扦子穿着,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着,滋啦滋啦地冒着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连那些白日里很难见到影子的野猫都来了,在我爹的身后打转。连那些鹞鹰都飞来了,在我爹的头上盘旋。瞅准了机会,它们就会闪电般地俯冲下来,抓起一串鸟儿,往高空里飞,但飞不了多高它就把铁扦子连同鸟儿扔下来了。铁扦子在火上烤得太热,烫爪子。是不是闻着香味来的,我真的说不好,但我想,只要他到了我爹的摊子前,自然是能闻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烧烤着天上的鸟儿的香味埃那样的好鼻子,自然不能闻不到。而只要他闻到了香味,他想不买也难了。我爹生前,高兴的时候,曾经跟我唠叨过,说这个世界上,最考验男人的事情,一个是美色,第二个就是美食。美色,有人还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难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几年不沾女人,但把一个人饿上三天,然后摆在他面前两个饽饽一碗肉,让他学一声狗叫就让他吃,不学就不给吃,我看没有一个人能顶得祝”
“人的志气呢?人毕竟不是狗。”钻圈的爷爷冷冷地说,“俺老舅爷小时候,家里跟沙湾李举人家打官司,输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爷只好敲着牛胯骨沿街乞讨。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举人在路边吃包子。老舅爷不认识李举人,就敲着牛胯骨在他面前数了一段宝。老舅爷自小聪明,记忆力强,口才好,能见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宝数的,真是嘎巴利落脆,赢得了一片喝彩。那个李举人问我老舅爷:你这个小孩,是哪个村子里的?这么聪明,为什么干上这下三滥的营生?俺老舅爷就把家里跟李举人打官司的事数落了一遍。说得声泪俱下。那李举人脸上挂不住,就说,小孩,你别说了,我就是李举人。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你爹是个混账东西,他输了官司,并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钱,也不是官府偏袒我这个举人,是因为公道在我这方。这样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干老头吧。从今之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爷那年才九岁,竟然斩钉截铁地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宁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儿。’集上的人听了俺老舅爷这一番话,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这个小孩子长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个什么人物。”
“什么人物?”爷爷瞪了钻圈一眼,单眼吊线,打量着一块木板的边沿,说:“大人物!”
“二叔,您说的是王家官庄王敬萱吧?”管大爷肯定地说,“他后来参加了孙中山的革命党,民初的时候,在军队里当官,孙中山给他发的军衔是陆军少将。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能够做到冻死不低头,饿死不弯腰的。”
钻圈的爷爷哼了一声,弯腰刨他的木头,一圈圈的刨花飞出来,落在钻圈的面前。
“我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讲头了。那个,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摊子前,买两串小鸟,蹲在地上,从怀里摸出一个扁扁的小酒壶,一边喝酒,一边吃鸟,旁若无人。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书记,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个馋老头呢。他后来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说我爹和他拜了干兄弟。但其实没有这么回事。我爹是个直愣人,不会巴结当官的。否则,我早就混好了。”
“稀里糊涂过日子吧,”管大爷感慨地说,“不止一次地对我爹说:老管,让你儿子拜我做干老头吧,我好好培养培养他。我爹死活不松口。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身上,巴结还来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说了。大弟你说,如果我拜了干老头,最不济也是个吃公家饭的吧?”
“你爹也是个有志气的!”钻圈的爷爷感叹着,“管小六啊管小六,这样的人也难找了!”
钻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围着他,嚷嚷着:“钻圈大爷,钻圈大爷,讲个故事吧。”
一个嗵着鼻涕的小男孩说:“钻圈大爷,您再讲讲那个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好吧,那就讲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钻圈说,“早年间,桥头村有一个李木匠,人称李大个子。他养了一条黑狗,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仿佛是从墨池子里捞上来的一样……”
……木匠拖着沉重的步伐,不断地回忆着那个收税小吏横眉立目的脸和猖狂的腔调,摇摇摆摆地走进家门。他将扁担和绳索扔在地上,大骂了一声:狗杂种!然后又回头对着湛蓝的、飘游着白云的天空,再骂一声:狗杂种!忙活了半个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灿烂的公鸡毛做成的四个风箱,卖了一百元钱,竟被集市上那个目光阴沉的收税员罚没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恼难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钱,打了两斤薯干酒,割了两斤猪头肉,还买了一串油炸小鸟。吃到肚子里,喝进肚子里,把钱变成屎尿,让你们罚去吧。钱没了,但日子还得往下过。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着,不生病,有手艺,赶集时长着点眼色,看到那些卖炒花生的小贩提着篮子拖着秤逃,你就跟着跑,不要把木货全部解开,免得临时捆不及,这样,就可以保证不被那个收税的抓住,我的风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干燥,鸡毛扎得厚实,风力大,不飘偏,方圆百里,没人不知道我的风箱。只要有用风箱的人家,我就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会有钱挣。今日破了财,就算免了灾。嗨!这年头。心中虽然还为那被罚没的九十元疼着,但明显地钝了,麻木了。把肉和酒从帆布兜子里摸出来,扔在桌子上。坐下,刚要吃喝,就听到街上一阵嚷。木匠本不想出去,这年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声越来越急,终于坐不住了。出去看,原来是邻居家一头牛犊掉到井里,那个年轻媳妇在喊叫。李大叔,快帮帮俺吧,要是淹死牛犊,俺男人回来,会把俺的头砸破的,他下手狠,您以前见过的啊。年轻媳妇蓬着头,头发上沾着草,腮上抹着灰,看样子是从锅灶边跑出来的。正是晌午头,做饭的时辰,许多烟囱里,冒出白烟。木匠马上就想起来邻居那个黑大汉子,双手拖着老婆两只脚,在大街上虎虎地走着的情景。老婆哭天嚎地,汉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劝,被啐了一脸唾沫。木匠不愿意管这家的事情,只怕出了力还赚了汉子的骂。那家伙有疑心症,谁要跟他老婆说句话,就要遭他的怀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人苦苦的哀求,又想起那只牛犊,缎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子,在胡同里撅着尾巴撒欢,真是可爱。于是就回家拿着绳子,往井边跑,沿途招呼了几个人,到了井边,把绳子挽成套儿,顺到井里,揽住牛犊,众人齐用力,发声喊,把牛犊拖上来。牛犊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打几个喷嚏,爬起来,抖擞抖擞,向着场院那边跑了。等他捞完牛犊回家,发现桌子上的肉没有了。只有一片包过肉的破报纸,粘连在桌子边沿上。那条黑狗,蹲在桌子旁边,盯着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木匠好恼,抓起一根棍子,对准狗头,擂了下去,狗不躲闪,正好擂在头上。木匠骂道:你这个馋东西,好不容易弄了点肉,我没吃,你先吃了。狗说:我没吃。木匠说,你没吃,谁吃了?狗说,我也不知道谁吃了,反正我没吃。木匠说,你还敢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对着狗头砸去。狗当场就昏倒了,鼻子里流出血来。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费劲地爬起来,摇摇摆摆地向着门外走去。木匠说:狗杂种,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从此这条狗就没有了。
过了一个月光景,一个晌午头儿,木匠躺在床上午睡,朦胧中听到门被轻轻地拱开了,他猜到是狗回来了。好久不见,他还真有点想狗了。木匠装睡,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狗的行径。狗拖着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体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纳闷,不知道这个狗东西想干什么。过了几天,没有动静,木匠就把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杀树归来,背着一把锯子,一个大锛。他喝了一斤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着,迎着通红的夕阳。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围没人影。很多鸟儿在红彤彤的天上叫唤。一条窄窄的小路,从荒草地中间穿过。木匠走在小路上,路两边草丛中的蚂蚱,扑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一片树林子,树林子边缘上,有一个人埋伏在草丛里,在他面前不远处,支着一面大网,网中有一个鸟儿在歌唱,千回百转的歌喉,十分动听。一群鸟儿,在网上盘旋着。木匠知道,那个藏身草丛的人,姓管行六,人称神弹子管小六,是个捉鸟的高手,杀死过的鸟儿,已经不计其数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鸟儿,经不住网中那只乌囵子的诱惑,齐大伙地扑下去,然后就着了道了。那个管六,从草丛中慢吞吞地站起来,到网前去,收拾那些鸟。尽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够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鸟儿的惨样。木匠心中凄凄,身上感到凉意,好像有小凉风,沿着脊梁沟吹。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鸟儿凄惨,但那些被你杀死的树呢?树根被砍断,树枝被锯断,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树的血埃木匠叹一声,继续往前走。走不远,就看到在小径的右边,草丛深处,有一棵枯死的树。在这个地方,长出这样一棵孤零零的树,是件怪事。这棵树枯死,也是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细琢磨起来,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彻的,不如不琢磨。木匠看到,树下草丛中,起了动静。有一个油滑的黑影子,从草中跃起来。他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还是没往坏处想。狗在草丛中蹿了几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还以为狗会摇着尾巴讨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龇出白牙,发出呜呜地叫声。狗眼闪烁,放着凶光。这样的声音和表情,让木匠心中凛然。他知道这条狗,已经不是过去那条狗。这条狗过去是自己的亲密朋友,现在,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边倒退一边说:老黑,那天的事,是我过分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偶尔嘴馋,偷一块肉吃,按说也不是什么大错,我不该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声,说:你现在才说这些话,晚了,伙计。狗后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扑,身体凌空跃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对着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扑上来,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时,木匠抬胳膊挡了一下,袖子被撕下来。经了这一吓,身体里的酒,都变成冷汗冒了出来。木匠四十岁出头,身手还算利索,打了一个滚,滚到路边草丛中。狗又扑上来,不给木匠站起来的机会。木匠把背后的带子锯抡起来,往前一甩,锯条铮然一声弹开,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后跳了一下。趁着这个机会,木匠跳起来,同时把大锛抓在手里。手中有了家什,木匠镇静了许多。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个使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气又有准头,也就有了忌惮之心,不敢像适才那样猖狂进攻。狗和人僵持着。狗耸着脖子上的毛,龇着牙,呜呜地低鸣。人持着锛,还在说理,骂狗。看看红日西垂,已经挂在了林梢,红光遍地,正是一个悲凉的黄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趋地跟随。这种状态对木匠不利。木匠举着锛,发起主动进攻,但狗往后轻轻一跳就躲闪了过去。木匠再进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进攻毫无意义,空耗力气,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会被狗趁机蹿上来。明智的举动,就是防守,等着狗往上扑。但狗很有耐心,只是跟随着步步后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树林边,木匠用眼睛的余光瞥见神弹子管小六,于是就大声喊叫:六哥啊,帮帮我,除了这个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聋子一样,对木匠的喊叫毫无反应。木匠知道,再这样拖延下去,迟早要着了这个狗东西的道儿。于是,他使出来凶险的一招:身体往后,佯装跌倒。在身体往后仰去的同时,手中的大锛也刃子朝上扬了起来。狗不失时机地扑上来,大锛锋利的宽刃,恰好砍进了狗的下巴。狗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个个儿,半个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来,抡起大锛,对准负痛在草地上翻滚的狗头,劈了下去。啪的一声,狗头开了瓢儿。
木匠坐在地上,看着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着裂开的狗头上那些红红白白的东西,和狗的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恶心,就吐起来。吐完了,手按着地爬起来。他感到极度疲乏,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似乎连那个大锛也提不起来了。他看到,神弹子管小六,在距离自己五步远近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狗。他说:小六,把这个狗东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说话,还是盯着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间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着,里边全是死鸟。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刚走了几步,又回头朝那棵枯死的树走去,适才,狗就是从那里蹿出来的。树下,有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坑里有一根高粱秆。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给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
木匠来到狗的尸体旁边,对依然站在那里发愣的管小六说:跟我来看看吧,看看它干了些什么。木匠拖着狗的后腿,来到树下。对尾随着的管小六说: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后给我挖了坑。管小六摇摇头,似乎是表示怀疑。木匠突然激愤起来,大嚷着:怎么?你不相信吗?难道你怀疑这条狗的智慧吗?这个狗东西,就因为我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和我结了仇。趁着我午睡时,用高粱秆丈量了我的身体,然后,就给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蓝村杀树,这里是我的必经之路,它就在这里等我。管小六还是摇头,木匠益发愤怒起来,说:你以为我是撒谎骗你吗?我“风箱李”耿直了一辈子,从来没有撒过谎。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让你相信呢?这个狗东西和我战斗时的样子你亲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凶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这个坑里,让你看看,是不是合适。木匠说着,就把背上的锯和锛卸下来,跳到坑里,躺下,果然正合适。木匠在坑里,仰面朝天,对管小六说:你现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着,不说话,把那条死狗,一脚踢到坑里。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吗?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锯抖开,一手握着一个把子,锯齿朝下,猛地插在土里,然后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扑噜噜地滚到坑里去了。小六,木匠大声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被狗压住了。管小六用大锯往坑里刮土,只几下子,就把木匠和狗的大半个身体埋住了。木匠喘息着说:小六,也好,也好,我现在想起来了,知道你为什么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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