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清理我那些庞杂的书柜时，偶然地，掉出了一本有点上了灰的小册子。我捡起翻开一看，笑了。我回忆起了过去的一些趣事。
我出生的山寨在湘西北一大山深处。当年寨上有一村小，我们十几个伢就在一间小堂屋里读小学。老师小名叫岩三，私下里我喊他三叔，上学时就叫“岩老师”。岩老师因家里贫困其实初中都没上完，可当时他是我们寨上文化水平最高的。岩老师爱写“诗”，有时会在公社办的墙报上发表，这让他成了附近十里八乡的文化名人。
那时，岩老师特爱带着我们两三个大点的孩子跑到寨上的老队长那。老队长快60岁了，寨上的公事闲事他都管，性直公正，所以老少都服他。老队长格外爱讲俏皮话，张口就来，就是批评人，也常会把人逗得哈哈大笑。比如，他骂人上工不认真只晓得偷乐子，就说：“你们这是叫花子讨婆娘——穷快活。我们今儿的工夫要赶天气吔，是瞎子打婆娘——松不得手的哎。都赶快做！”还有一回有人犁田偷工耍滑，他张口就骂：“你硬是懒婆娘洗澡——泡下水就算数，是不？重新来！不然不记工分。”岩老师就最爱听寨上这些老班人说话。他偷偷地记了他们好多的俏皮话，然后就给我们学生解说这些俏皮话的真正含义，还要我们都用本子记下来，说是以后写作文好用。就这样，我这小册子里几年间就记下了几百条这类的歇后语、谚语等。这小册子也一直被我珍藏，里面记的绝大多数俏皮话，慢慢的我也可以随口就来。
后来我上了大学，学的就是汉语言文学专业。和老师、同学们讨论问题或讲闲话，我习惯性地顺口就会来几句俏皮话。这在我觉得很自然，可同学们常常就会怪怪地看向我，觉得我讲得既通俗有趣又恰情。比如，有位同学爱吹牛想成名，我轻轻地说，他真是：三根头发呢就想梳辫子，梳得成么？还有位女同学一句现话总是讲得啰哩啰唆的，我就说她是：阳雀叫三年，硬没叫出一句新鲜话，引得同学们偷偷地笑。大三时大家选我当班上的学习委员，有同学私下里向我表示祝贺。我附耳对他说，这是：庙里的菩萨长胡子，都是大家给安了摆样子的，有啥值得祝贺的？
不过，慢慢的我也觉得，讲点俏皮话在生活中有时还真能起点作用呢。至少有这样两点我体会很深：有些蛮严肃却又很难几句话就解释得清楚的所谓人生“大道理”，却往往能用一两句俏皮话，就可以把它诠释得既通俗又明白。比如，“哑巴做噩梦，却又讲不出来”、“自己难剃自己的头”、“碗里头养鱼看得太浅”、“偷来的铜锣打不得”、“老虎打架劝不得”、“生虫的拐杖拄不得”、“用草纸包盐，久后必穿”、“三十里外骂知县，不起作用”，等等；有时两个同学产生了矛盾互不相让吵起来了，这时我若是在旁边，便笑嘻嘻的讲两句俏皮话，一般都能让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比如“各人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许自己打铜锣，不让人家敲锅铲，要不得”、“谁家林里无歪树？都各检视各的好不好”、“都不要鼓起眼睛看菩萨，太认神了，是不？”，等等。
快毕业了，校学生会组织演讲比赛，主题就是，夸夸今天的好日子。班上同学起哄，非要让我代表全班去参赛。这其中跳得最高的，竟然是我们的“班花+学霸”赵小妮。她脸涨得通红，三两步跳到讲台上指着我责问：“你小子最会讲话，鬼都让你哄得下树，又是学习委员，你不当代表，哪个还敢当？”大家哄然大笑，当然不容我再有分辩的机会。
到了比赛这天，共8名选手，每人限时讲15分钟。我抽签到第6个。我想就讲讲自己家乡今天的好日子。打了下腹稿，再认真听了前面几位一本正经的演讲，我心里有了数。轮到我，我从听众席站起来就边走边开讲：“上台当着这么多人搞演讲，我是头一回。我晓得我是虱婆娘拱被盖，是自不量力的啊。我也明白我是纸糊的琵琶，是弹不得的啊。（众笑）。但我一想到我们大山里过去的那个穷窝窝今天已过上了好日子，我又是跛子屁鼓——可以卖翘（俏）货了………”走到台中间，我先用几句乡里人的比喻，简单介绍了一下家乡过去又穷又封闭落后的情况。接着就讲了我们寨上人的几个小故事。有老队长领着大家吊着绳索忍着饥渴，在悬崖峭壁上日夜开掘通村公路的故事。有几名老党员冒险下到几十米天坑里找水源，为村里解决人畜饮水和田土灌溉问题的故事。还有村里几十口人跪在路边为就要调离我们村的唯一的一位村小老师送行的故事。我讲乡亲们的辛苦和眼泪，讲他们的犟性和质朴。最后才讲到他们如今在精神面貌上发生的惊人变化。果然是，人变了，山水才变得更俏了。如今山里人的好日子，那硬是脑壳顶上装风扇——风头比哪个都强。我手舞足蹈，在普通话里，不时地又插几句乡下的俏皮话，台下时而哄然大笑，时而静得鸦雀无声，时而又是一片的唏嘘声。我忘了15分钟的时间限制。结果是满脸春色的赵小妮冲上台，偷偷地对我用手指了指另两位仍在等候上台的选手，我才在大家的掌声和叫好声中跟着赵小妮走下了舞台。
后来呢，就不用讲了，我出了名了，赵小妮却在全系鼓捣起了“向湘西老乡学习活动”。她说，重点要学一学湘西人的不怕苦、不服输精神和异乎寻常的说话、生活习俗。于是有的同学就起哄：“是不是还要配合开展‘勇敢嫁给湘西老乡’活动呢？”大家一齐瞪向赵小妮，哈哈大笑。赵小妮被闹得满面通红直跺脚。可是，她很快就恢复了神态，大声说：“我倒是很想去湘西实地生活体验一番呢！如果真的像某些人讲的那么神奇，那么有异域味，我也真愿意嫁到湘西去呢。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大家又哗的一下看向了我。我立马憋得哼哼，支吾了一阵才说了一句：“言出如箭，入耳难拔啊！我可是矶子岩（河卵石）滚刺笼窠，无挂无碍的吔。你们真有人愿意去我们湘西过生活？”赵小妮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跺脚，跑了。
毕业后，赵小妮还真的跟着我一起来到了湘西。我陪她花了三个月体验和适应我们这一带的生活，当然她也学会了不少乡亲们随口讲出的俏皮话，还搜集整理出了厚厚的一本我们本地的一些民族民间文史资料。再后来，我俩通过公开考试一起进了县重点中学当上了语文老师。一年后，她凭着惊人的才华和精明干练的行事风格，直接被聘为学校校长。
我俩结婚后，又把她的父母亲和哥嫂都接来湘西住了好长一阵子。我陪着他们游山玩水住乡下民宿。他们对湘西的山水风光简直入了迷，对我这个女婿也是感到非常满意，当然对我也就格外的关爱有加。我呢，自己觉得是十二岁进敬老院——早早地就享上福了，真是“雷公菩萨拉肚子——泻（谢）天泻（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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