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来,学吴、仿吴者多矣,能得其神髓者实寡。非功力不逮,难在‘书房底蕴,,出手便俗。”
“现在书画界最大的问题,便是文化的缺少。‘士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书画艺术同样如此。”
今年上海夏天的气温屡创历史新高。海上著名老画家、吴湖帆再传弟子郑伯萍给我来电话,说最近抽空将范敬宜生前与他往来的书札全部整理完毕,问我是否有兴趣完整地看一遍。
范敬宜曾经做过经济日报、人民日报总编辑,学贯中西,是中国新闻界德高望重的前辈和大才子。他与郑伯萍非亲非故,也不操同一职业,年龄更是相差11岁。他们是如何产生交集的?
我在文汇报曾兼编过一个叫“鉴藏”的专刊。2009年11月下旬,我收到范敬宜的亲笔来信,信中还夹有一张他的名片。范敬宜在信中表示“我很喜欢读你们的鉴藏专刊”,并特别提到他看到11月13日的“鉴藏”专刊刊登的郑伯萍先生“清丽雅逸的吴(湖帆)派山水”作品,感到“真是久违了”。范敬宜说他离开上海“已经将近六十年,对上海当今画坛已不熟悉,对郑伯萍的名字还是初闻”,对郑伯萍先生的画作颇多称誉。范敬宜认为“鉴藏”刊登的著名评论家江宏先生撰写的介绍郑伯萍绘画艺术的评论《敢违“祖训”的山水画名家郑伯萍》“公允精当”。不过,他也对江文的一些观点写下了近千字的商榷意见,并表示是“一孔之见,仅供参考,如果你们认为有点参考价值,可转郑伯萍、江宏两位先生。”范敬宜的商榷意见,观点独到,行文严密,见识内行,补充了一段如今鲜为人知的有关海派大家吴湖帆的珍贵翔实的史料,展现了他对海派绘画历史、传统透彻的了解和深厚的学养,俨然是一篇简短出色的随笔式画论。
经商议,报社准备在“鉴藏”专刊刊发范敬宜这封来信。为慎重起见,刊发前我特意与范敬宜先生通了电话。范敬宜先生非常热情,电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兴味盎然地详细询问了当下海上画坛和郑伯萍的情况,也简单介绍了他是如何与海派书画和吴湖帆结缘的。
2009年12月11日的“鉴藏”专刊在头条刊发了范敬宜先生的来信,并加了一个《也谈吴湖帆用纸》的题目。来信的发表引起了各方很好的反应。一些不熟悉范敬宜先生的书画界人士,竟以为文汇报“鉴藏”专刊又发展了一位高水平的书画评论作者,还建议“以后可以让这位范先生多写写,文章很有看头”。之后,我又与范敬宜先生通过几次电话,并向他约稿,并按他的嘱咐选了上海中国画院所编的《春华秋实》等若干画册给他寄去,他也将他曾发表过的有关书画的文章寄我。我这才第一次对范敬宜先生的书画创作脉络有所了解。
范敬宜15岁即入国学大师唐文治先生创办的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后又以优异成绩考进上海圣约翰大学。人民日报原副总编辑、著名散文家梁衡在一篇纪念文章中说范敬宜“论学问是中西合璧,论经历是七上八下,论意志和信念可谓九死而不悔”,并认为范敬宜的才学堪比人民日报第一任总编辑、学者邓拓。
范敬宜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之后,家学渊源。祖父是吴中名士,父亲曾就读于南洋公学、毕业于上海交大,抗战初期英年早逝。其外祖父是留学日本、著名的苏州草桥中学(今苏州市第一中学)创办人蔡云笙,历史学家顾颉刚、文学家叶圣陶、名画家吴湖帆都是草桥中学第一期的学生。蔡云笙本人在苏州也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和书法家。范敬宜母亲蔡佩秋曾师从章太炎、吴梅、龙榆生,工诗词,擅音律,丧偶后独立自强,教书育子。
据范敬宜先生介绍,他自幼多病,直到十三岁还不能正常上学。母亲担心范敬宜虚度一生,亲自为范敬宜传授中国传统经典,曾留学美国的姑母则当了他的英文老师,教给他西方文化的概要。此外,母亲还劝他拜师学画,并延请上海著名画家樊伯炎先生为其启蒙。樊伯炎先生的先人樊少云,是吴门画派传人,与吴湖帆、吴待秋、吴子深并称“吴门四杰”。樊伯炎多才多艺,不仅雅擅丹青,而且精于音律,昆曲、琵琶、古琴、箫笛无不当行出色,同时还是古书画鉴定的行家。在他的熏陶下,范敬宜在山水画方面打下了厚实的基础。范敬宜17岁时在学校的一次书画比赛中夺得第一,已故著名画家、曾任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的王个簃先生看了范敬宜的作品,说:“此生将来必夺我画人一席地。”
范敬宜少年时代还显露了擅长古典诗词的天赋。13岁时为清末名画家张子祥山水画题诗两首:“深岩沉壑倚长流,满谷松风堪久留。山瀑时同清咏起,单衣宁觉已新秋?”“罢钓归来宿雨收,一溪绿水泛轻舟。诗情只在斜阳里,莫向云山深处求。”诗情画意融合得天衣无缝。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名师云集,范敬宜入学后进步神速,诗、词、曲无所不擅。范敬宜的书法自幼即得自外祖父蔡晋镛的亲授,加上丰厚的学养,充满书卷之气。
范敬宜当年无锡国专的学长,长他9岁的冯其庸教授曾在《诗书画一体,情文韵三绝》一文中说范敬宜,“以诗而言,情韵相生,久读不厌;以书而言,功夫深厚,出笔就见法度;以画而言,前辈大师曾如是评说:‘卓矣范君’!”
范敬宜本人在绘画上,“最为佩服吴湖帆”,认为吴湖帆以“书、画、诗、词驰誉”,不愧海上画坛“祭酒”。他曾经还专门写过两篇散文《大师与小卒》、《艺坛勿忘吴湖帆》,记叙了他当年与吴湖帆的交往,呼吁应该全面认识吴湖帆在中国传统文化方面的价值。
范敬宜先生当年是吴湖帆家的常客。学校书画举行义卖筹款活动,别人不敢去找吴湖帆,他自告奋勇去找吴湖帆,吴湖帆一口答应。他课余还经常去吴湖帆的梅景书屋求教,那里几乎天天高朋满座,吴湖帆一边挥毫点染,一边谈笑风声,范敬宜在旁边耳濡目染,受益匪浅。有次,他把自己临摹的民初大画家陆廉夫(恢)的一本山水册页装裱好后拿去给吴湖帆看,希望求得吴湖帆的指点。由于没有落款,吴湖帆看了一眼就说:“唔,这是陆廉夫年轻时画的。”范敬宜闻言就开玩笑地对吴湖帆说:“那就请太先生给题个签吧”。吴湖帆欣然挥笔在封面标签上题写了“廉夫画册”四个大字。范敬宜见状急忙说是自己临的,吴湖帆大为惊讶,但吴湖帆脑子转得快,略一迟疑,即在“廉夫画册”四个大字左边添写一行“敬宜范世兄临本属吴湖帆题签”。范敬宜曾向吴湖帆请教临摹之道,吴说:“临摹要取法乎上,最好能从宋元名家的真迹入手。”并随即打开画箱,取出一件装裱极精的画轴,打开一看竟然是元代名画家盛子昭(懋)的绢本设色山水。吴说:“这幅画笔墨变化很多,借给你去临摹吧!留心揣摩,一定能大有长进。”范敬宜后来在文章中说,吴湖帆竟然“把这样的珍贵文物借给一个相识不久的年轻人,我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令他感动不已。他将这件元人名迹临摹了数遍,直至解放后才奉还吴湖帆。
所以,当范敬宜事隔多年在文汇报上看到郑伯萍先生正宗的吴(湖帆)派山水,心里自然格外高兴,在情感上也颇觉亲近,也由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时期,与郑伯萍共同书写了一段艺坛佳话。
我按范敬宜先生的嘱托,将他的来信复印给了郑伯萍先生。郑伯萍先生看了范敬宜先生的信,颇为范敬宜先生的学养、见识和平实谦和的态度所折服,并自谦地表示范敬宜先生对他作品的称赞是“过誉了”。
郑伯萍先生原本在同济大学学习数学,毕业后还做过一段时间的数学教师。但他幼年即嗜丹青,早年拜著名国画家凌虚为师,后“余事”成家,长期在上海大学文学院艺术教研中心任教,教授中国绘画。他的山水画师从俞子才,源出吴湖帆。吴湖帆以其过人的艺术敏悟补了中国画用色单调之短。对吴湖帆浓艳而清透,亮丽而不失雅逸的设色格法,郑伯萍颇有领悟,深得吴氏艺术精髓,同时又能在继承之中,颇有发展,成为海上吴(湖帆)派山水的优秀传人。郑伯萍也酷爱中国古典文学,从小即受先秦古文、唐宋诗词的熏陶,追慕吴湖帆先生“书、画、诗、词”合而为一的风范。
郑伯萍先生很快联系上了范敬宜先生,或电话长谈或书信往来,彼此都相见恨晚。郑伯萍先生给范敬宜先生寄去自己的画册,范敬宜先生也还赠以《范敬宜诗书画》集。
范敬宜先生在2010年给郑伯萍先生的信中说,“古人有言:‘人之相交,有白发如新,有倾盖如故。’我想,我们的相交,可以说是‘未见如故’。是艺术思想上的相通,使我们成为精神上的莫逆之交,这使人不能相信,有一种难以解释的‘缘分’”。范敬宜先生在信中感慨,“艺术上的认同,是我们之间的媒介。我二十岁从上海到东北,五十三岁调到北京,没有结识过一个画家,也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喜欢国画,这使我感到深深的寂寞。”当听说郑伯萍先生准备春夏季节到北京时,范敬宜先生很是兴奋,在信中说:“我当然是高兴的......张立行先生也是我未曾谋面的‘神交’,如果他能与您同行,那就更好了”。
当年3月初,郑伯萍先生偕儿子、学生到北京看望范敬宜先生,我因为报社正好有事,遗憾未能同行。郑伯萍先生回上海后,范敬宜先生于3月19日又给郑伯萍先生写来一封长信,表示在北京彼此“畅谈半日,快慰平生。只惜时间太短,总觉言未尽意,尚有遗憾。……无论是对人生、对艺术、对世情社情,都有那么多共识,在当今之世,可谓难得的知音。但愿这种友谊,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且历久弥新。”
范敬宜先生在信中告诉郑伯萍先生,“我们能够如此默契,主要是对中国书画艺术,特别是对吴湖帆前辈的钦慕和追求。所不同的是,我与吴大师相识的时间太短,后来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而您有幸得吴门弟子俞子才先生的亲炙,加上数十年不懈的勤奋和深悟,进入了许多艺术家不易进入之境。这不能不归因于您丰富的学养。而这种学养在丹青笔墨上的突出表现为‘雅’和‘静’。这是千百年来中国画家孜孜追求的美学境界。然而真正进入这个境界的为数不多。倪云林是其中的翘楚,可是过于萧索,能得其神韵者太少。‘四王’也崇倪仿倪,但或失之‘闷’,或失之‘熟’。明清以降,能真正达到‘雅’而美之境者,首推湖帆。近百年来,学吴、仿吴者多矣,能得其神髓者实寡。非功力不逮,难在缺失‘书房底蕴’,出手便俗。尊作的魅力,全在于舒卷即有书卷气扑面而来,如饮醍醐,根源便在‘文化’二字上。而现在书画界最大的问题,便是文化的缺少。‘士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书画艺术同样如此。”
今天细想范敬宜先生信中这些话,绝非针对郑伯萍先生一人所言,而是切中当下中国书画界传统文化缺失的时弊,展现了范敬宜先生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挚爱之情。
郑伯萍先生告诉我,范敬宜先生还在给他的一封信中说了一个小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范敬宜先生随中国新闻界代表团访问日本,曾去一位日本教授家作客。教授家庭院不大,但十分清雅,几间瓦舍,掩映在老树修竹、疏篱曲径之中,如入唐人诗境。该教授问范敬宜先生感觉如何,他脱口说了一句“真雅”。不料这位教授大为吃惊说:“中国人也懂雅?”范敬宜说:“当然懂,而且中国审美的最高境界就是雅。您这里的意境,在唐诗里都能找到。”教授立刻改变了傲慢之态,赶紧请他们入室品茗“清谈”。当时,范敬宜先生的内心十分感慨。进入教授的书房以后,范敬宜先生见案头有纸张笔墨,便随手画了一张庭院简图,令这位日本教授大吃一惊。范敬宜先生开玩笑说,算是“当时出了一口鸟气”。此图范敬宜先生一直保存着。后专门复印一份,寄给郑伯萍先生以作纪念。
遗憾的是,范、郑这段难得的交往也因2010年11月范敬宜先生的去世戛然而止。其实,范、郑真正有交集也不过短短数月而已,但从他们频繁往来的信件和电话看,彼此是如此的声气相投。除了价值观、艺术观默契一致,我想还与他们相仿的书画创作经历有关。范敬宜先生在大学学的是国学和新闻,郑伯萍先生在同济大学读的是数学。书画创作对他们来说本来都是“余事”。范敬宜先生解放后参加了党的新闻工作,书画创作真成了他的业余爱好。而郑伯萍先生却在人生兜兜转转了一个大圈子之后,最后终在盛年之际将书画创作的“余事”变成了自己的专业,圆了自己的艺术梦。范敬宜先生对郑伯萍先生的“幸运”是颇为羡慕的。范敬宜先生曾经在《范敬宜诗书画》一书的序言中这样写道:“如果不是后来命运的改变,我在诗、书、画方面可能会有一些成就。”不过,范敬宜先生对他的人生选择从不后悔。书画创作对他的新闻工作也颇多助益。他曾经表示,“‘物艺相通’,诗、书、画作为一种‘余事’,对我的新闻生涯产生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它们经常在我审时度势、谋篇布局之际,给我以灵感,给我以启发,其中的妙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范敬宜与郑伯萍的交往佳话,也正应了晋傅玄的“同声自相应,同心自相知”这十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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