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纪还轻，阅历不深的时候，我的大学写作课教授教导过我一句话，我至今还念念不忘。“每逢你作文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作文讲究真情实感，不是说要写真人真事。只要情感是真的，故事怎样胡编乱造都可以。”
这话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如当头棒喝。因为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哥哥的作文。他写自己站在摩天大楼自杀被一智慧长者劝下，写自己有个得肝癌不幸死去的发小，写自己跟爸妈吵架离家出走，我这个做弟弟的哭着喊他回来……
这些故事当然都是他杜撰的。也许他确实尝试过自杀，但是没人劝他，是他自己灰溜溜的放弃了。他也并没有得肝癌的小伙伴，事实上他性格孤僻，朋友都很少。尤其是第三条，我不记得他离家出走过，也许确实有过，但我绝没有哭着喊他回来。
现在想来，他的作文故事固然是编造的，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渴望关怀的小男孩。只是那时，我不知道，对此还嗤之以鼻。一方面是出于嫉妒，因为老师对他的文字评价很高，评语中全是“感动”“催人泪下”之类的字眼。另一方面是因为我觉得他的文字太虚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我觉得他没有keep real。我作文里全是：写偷家里钱打游戏被爸爸用皮带抽，写债主上门讨债两家人闹纠纷警察上门，写两大和平教徒抡刀干架，腮帮子上挨了一刀，说话的时候刀口还一绽一绽……
难道说演员在台上真的要信马由缰地胡编吗？ 当然不是！胡编可以，但要在情感真实的基础上。我在台上说过因为没有給女朋友夹菜导致的一系列风波，说过自己工作有个刻薄到极点的老板，说自己情商低，听不懂话里有话。我前女友当然没有那么无理取闹，老板也不会那么刻薄，我绝不至于情商低到听不懂好赖话的地步。但这里说的核心是我因为不懂人情世故产生的心理困惑，这点是真实的，也是观众都能理解的。
甚至有些时候，有些事可能是真的，情理上很虚假，听起来也像假的了。我不止一次在台下听到有相貌平平的演员讲述自己多次被美女勾搭不解风情的经历。也许他说的是真的，但我在底下听着如坐针毡，被这哥们惊人的自信所折服。
情感要真实，故事可以胡编。莫言在没去过俄罗斯之前，绘声绘色地写了一篇《俄罗斯游记》，留学生一出国就化身米其林大厨，老外吃了赞不绝口。这也是一种真实，说明莫言本人很想去俄罗斯，留学生本人很热爱中餐。
脱口秀演员的水平越高，真实的成分越多。有些人可以用惊人的叙事技巧把真实经历讲的妙趣横生。这让不少新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打动人的是纯粹的事实。最近有个很厉害的演员在台上讲述自己悲惨的童年，水平很高，也很受欢迎。其他演员争相效仿，引发了一阵卖苦卖惨风，演员自己演的难受，观众在底下看的更难受。
这又引发另一个话题：艺术真实不等同于生活真实，生活是需要加工才能成为艺术材料。给观众呈现的要美。因此国产电视剧里才会有“相貌平平”的古天乐，整天喊穷又吃穿用度无比精致的女主角。假如真的让一个一脸痴肥的死宅去演帅气的大侠，镜头去拍一个整天在苍蝇乱飞的泔水桶前吃着地沟油盒饭的女主。可以，这很真实，但这剧多半是没几个人看的。
演员在台上不能沉溺于苦难，等苦难过后，用云淡风轻的态度讲出来最好，就像久经战阵的将军轻描淡写地向爱人细数自己伤疤的由来，会很酷。一味卖苦卖惨，就像是刚下战场大喊大叫的伤员，也许能换来同情，但仅仅是同情。
脱口秀讲述的都是演员自身的感受，因此不少观众喜欢刨根问底，追问哪段哪段是不是真事。演员自己也会推断哪段为真，哪段为假。对此，历代的作者回复，以郭敬明老师为佳。郭敬明老师说过：你觉得一只鸡蛋不错，何必认识下蛋的母鸡呢？
话说回来，“事可以胡编，但情感要真实”，这句话仅适用于艺术家。倘若你是新闻记者，还是要真人真事好。中国已经有太多读起来激情澎湃然而纯属胡编的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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