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岁的王跃文,身上的绿格子衬衣换成了蓝色棉布衬衣,一头乌发变成花白,任由雪白在墨色中肆意蔓延,他的朋友圈里多了“本老汉”自嘲,并翻出自己尚是光脚少年的照片说,“我想告诉他很多事情。”
他想告诉那个“赤脚少年”什么?他没说。但或许可以在他的首部人生随笔集中找到答案。这是多年前一本集子的再版,书名从《我不懂味》变成了《无违》,书封从大红色变成了暗纹素白,素净的书封上,一行小字,“给每一个想要坦荡做自己的人。”
这不是一本自传,却全面复盘了他从小镇青年到文学爱好者,从公务员到文学大家的人生历程。撰文/赵颖慧
“我是少白头,父母‘双份遗传’头发白得比较早,以前有染发,现在随他去了。”他笑,嘴角微微向右,宽眉舒展,后背舒服地靠在沙发上,一脸从容和淡然。
“符二”在《无违》的最后一页问起他的“悲伤”,王跃文的回答无关仕途甚至也无关文学,所有的文字纠缠的不过都是琐碎细节:多年前早春的晴天,母亲用水瓢一瓢一瓢给我洗头;80多岁的妈妈,常常一遍一遍将那些老皇历当作新鲜故事说给我听,我有时候假装没听过,有时候开玩笑说,“妈妈,这个事情您已经是第105次说了。”爸爸打电话乐呵呵地跟我说,“我在请人给你妈妈和我做老屋”,但当我无意中看到那两副棺材时,却差点哭了出来。
“我现在不再同父母争辩,他们说什么我听什么,也是孔夫子说的那两个字:无违。”
他开始认真地向我解释“无违”二字。“在《论语》中,孟懿子问孔子,什么是孝?孔子说,无违。意思是,不要违背礼。父母活着的时候,以礼侍奉,父母去世后,按礼埋葬、祭祀他们。”
“是不是人在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后发现,一辈子最重要还是家人?”我问他。
他点头,“现在慢慢的,人到中年后,生活的边界越来越缩小,就想尽可能跟家人在一起。”
但在他心中,“无违”二字远不止“孝”,它的内涵和外延更大,“是人跟天地万物,跟亲人,跟所有的环境,达成一种和谐的关系。”
因此,他将“无违”二字加粗放大放在了新随笔集的书封上,再加上两句话:无违于自己,无违于天地。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世界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这是《无违》的第一句话。
小时候,“我们那个村,长期是县里大小运动的试点,经常有县里各种干部出入。那些干部通常是板着脸的,冷不防发现谁说了反动话,就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村子里小孩子哭闹,大人会瞎胡说,别哭了,警察叔叔来了!孩子就吓得不哭了。”
30岁以前,王跃文排队买火车票,临近窗口了,胸口就开始狂跳,“我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那高高的窗口里面,无非就坐着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女人。可我的心脏就是不争气,偏要剧烈地跳。”王跃文必须反复斟酌一句最简单的话,放在嘴里默念,临到窗口再蹦出来,“长沙一张!”绝不多说半个字。如果碰上意外情况,比如窗口里的女人说没有票了,我就慌张得说不出话,得再从后面开始排队,想好一句话买别的车次的票。
“应该是,这跟特殊的家庭背景有关,我的父亲是那个社会里的最底层,整个家庭是在受凌辱的状态。”王跃文说。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见父亲被批斗时的情形。”王跃文在《无违》中回忆,批斗会在村里祠堂召开,父亲和其他的“地富反坏右”全部低头站在台下前排,预备着上台挨批斗。只听得戏台上有人严厉地高呼一声:把分子某某某带上台来!两个青年民兵一人扭住我父亲一只手,推着父亲飞快地往戏台上冲。上戏台的木板楼梯非常陡,我生怕父亲脚动慢了就被折断。父亲被推到台上,叫人猛踢一脚就跪下了。立马,一根崭新的棕绳子把我父亲五花大绑起来。
因为家庭的贫寒和父亲的身份,王跃文从小受到歧视、屈辱和冷遇,“我对外部世界格外敏感,又不善于发泄,都藏在了心里。”去公社替父亲开介绍信受人白眼,在外挨打受了欺负,王跃文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还生怕别人不跟自己玩。
王跃文笑,然后说,“对作家来说,越是不幸的童年,越能让你对生活的记忆更深刻。作家一个很大的能力就是对生活的记忆能力。”
在《无违》中,王跃文回忆起参加工作时的一件事:有一年春节,单位优惠卖鱼,有条鲤鱼足有20多斤。在位于山区的家乡,人们很少见到20多斤的鱼。同事们患得患失,见那条雌鱼肚子胀鼓鼓的,满腹鱼子,买了不合算。“我见大家都不想要,就买下了。”
可是第二天就传出一些话来,说小王真不懂事,居然把最大的鱼买下了。为什么?因为那条鱼应该是县长才能买的,也就是说,“以我当时的级别,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雨烂虾才属于我”。
“这是我头一回亲身体验什么叫官场等级。”王跃文将这个细节写进了短篇小说《天气不好》。
当王跃文因为成名作《国画》而为人所知时,吸引人的正是大量细节和味道,以及里面的氛围和气场。有读者读完《国画》撰文评价说,“作者细针密衲,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官场上‘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滑稽可笑的微妙关系图。”
王跃文是不喜为小说而小说的,他不太讲究布局谋篇,将小说搞得非常跌宕起伏,曲折离奇,他追求的是别的东西。“我写任何东西都不写提纲,有一个大致的脉络在心里边,故事就会自然生成。我注重对生活日常状态的描述。越是日常的生活,越贴近生活的真实,越贴近生活的本质。”
天命之年,王跃文发现“世界越热闹,人们越孤独”。坐飞机,他常在万米高空冥想,“冥想古人牵肠挂肚的旅思,蓑笠毛驴,板桥冷霜,荒村野店,家山万里,于是,古人便‘离愁渐远渐无穷’,‘浊酒一杯家万里’了”。
正沉浸在古人的万般愁绪之中,飞机已经落地,打开手机,向家人报平安,虽也是家山万里,却似近在咫尺,没有离情别绪,用不着思念和忧愁。
他提起宋人蒋捷的词《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短短一首词,就是一生的缓慢,一生的忧伤。最初少年听雨,春风得意,是少年的得;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是中年的疲惫;最后,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是暮年的空。”他说。
他笑说,“没法对应,但现在我人生状态是比较从容,一切来的都是该来的,去的都是该去的,该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
“欲望一点都不强烈,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写好几本书,写好几本小说,这是内心的渴望。”
“争取写得不一样,每一个人的文学能力是有限的,我在文学追求上有理想,有自己的尺度,但是能够做得怎么样尽力而为。”
伊渡:我俩是同龄人,您说的很多事情,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记了,您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为什么这么清晰?
王跃文:可能同我的敏感有关。因为从小在一种受歧视、受屈辱、受冷遇的环境中长大,对外部世界就格外敏感,又不善于发泄,凡事都放在心里。父亲被社会孤立起来,肯定十分痛苦。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就能体会到这点。我小时候生怕别人不和我玩。三四岁的时候,我在离家两三里的甘蔗地里见着一株野香瓜苗,回来告诉远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说我肯定是骗他的。我赌咒发誓,硬说真的见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骂骂咧咧的,说我骗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责。三坨为这事好几天都不理我,我难过极了。照说他比我还小,他应在我面前服服帖帖的,可是我俩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了。
王跃文:也许是吧,我很孤独。孤独这东西在我是由来已久的,并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消失。我记得当年迷恋罗大佑歌曲的时候,还是一个倔头倔脑的少年。那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平素没有音乐细胞的,罗大佑的歌却一下听到心里去了。夜里,我坐在窗下,听着不知被翻录了多少次的沙哑、苍凉的罗大佑的歌声,心中感觉实在无以言说。我慢慢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孤独。有时听遥远处火车呜的一声长鸣,一头撞进茫茫夜色,渐行渐远,我也会感觉孤独。罗大佑有首歌,歌名我忘了,里面几句歌词我却印象很深:“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和你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怆痛的回忆。”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情这东西是什么,好像也不很清楚。这暂且不去管它。但永远是什么,我倒慢慢有几分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愿说,越不忍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
王跃文:写作,孤独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实,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逃避孤独。它像虫子一样无情啮噬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个空空,除非你已麻木到以为自己没有心。千万别凭一个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断他是否孤独,当今最有名的喜剧大师憨豆先生就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曾贵为王妃的戴安娜因为孤独而去求助医生和药物。逃避孤独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别的人,或者神,或者不管什么东西代为保管。于是有人成了宗教狂,有人成了艺术家,有人纵欲无度、及时行乐,有人吸食毒品。也许只有彻底迷失自我、丧失自我,孤独才不再存在。我靠文学救赎自己的孤独。节选自《无违》
请输入你的在线分享代码
额 本文暂时没人评论 来添加一个吧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