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挖掘生活的内涵,我们将会发现越来越多的悲伤和无助的秘密所在。我们发现在我们身边有许多这样的人,他们终日里无所事事,过着懒散而愚蠢的生活,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毫无价值,不被所有人注意,远离爱情和友谊,他们不断地告诉自己自身一无是处,没有任何值得人们去爱的东西。但是,在智者的眼里,这样的时刻必须到来,那就是每一颗存在的灵魂都自豪地高声宣称自己应该得到世人的关注、世人的认同和世人的爱。这样的时刻必须到来,那就是他明白愚蠢、软弱和邪恶只是浮在肤浅的表层的东西;当他的眼光进一步向纵深刺透时,他将发现深深隐藏在底部的内在的力量、真理和美德。那些心灵被春阳抚照的时刻,被友情温暖的时刻,被美的精灵愉悦的时刻,被爱的纯真激励的时刻!那些洋溢着快乐和祝福的愉快时光,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然而,当人性中的真诚和善良失去了向上的引导,当邪恶、卑鄙和丑陋开始抬头,阴险狡诈披上了忠诚的面纱,开始脱离充满欢乐的康庄大道;在尖锐和剧烈的绝望中,厌恶和憎恨变成了惟一的爱,并为自身挖掘着坟墓。然后,在没有任何怀疑的情况下。那些靠近优秀人群的人和那些悔罪的小偷一样将面对同样的情景;他们将同样拷问最卑贱的灵魂,并由此通过一个眼神、一句话或者是一种沉寂而得救,真正的快乐将会降临,这是那种命运无法触摸到的快乐;就像它赋予苏格拉底的那样,它给予所有人的都是同样的湮没无闻,并使得每一个人都忘记了死亡之杯在太阳落山之前已经干涸。
内在的生活或许并不像我们所认为的那样。正如外部生活千姿百态、各不相同一样,内在的生活也是形形色色、种类繁多。在这些安静的领域里,最细微的事物或许也可以像最伟大的事物一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因为通向那里的大门并不总是被智力所把守。经常会发生这样的现象:那就是具备高深和渊博知识的人徒劳地撞击这扇大门,而目不识丁者却可以轻轻松松地长驱直入。内在的生活是最确定、最持久、拥有最高的美,它必定是内在的意识在灵魂中所有最纯净圣洁因素的帮助下日积月累地慢慢形成的。你几曾见过那些怀着野心和鬼胎的人有过真正的快乐吗?你几曾见过那些鄙视精神生活而无所建树的人有过真正的幸福吗?但我绝不是教你去过一种兽类的、无所事事的生活,而是希望你去种植自己的花树,收获它们的甘甜。那些认识到生活必须由每天的每一件零碎小事来滋养的人是富于哲学智慧的:他所遭到的欺骗或背叛只会有助于促进他的智慧;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邪恶念头只会转变成点燃爱的火焰的燃料。那些最终能够在生活的痛苦磨难中看到足以照彻他的灵魂的光明的人是富于哲学智慧的;他们的眼睛从来不停留在那些为他们带来阴影的人的身上。更智慧的则是这样一些人,对于他们来说,悲伤和欢乐不仅仅意味着个人意识的增加,同时还为他们带来了有关某些还优越于意识的存在的知识。能够达到这一境界的人实际上也就是达到了内在生活的巅峰,他们所散发的光芒帮助和引导着我们在人生的旅途上艰难跋涉、不懈攀登。但是,并没有多少人可以上升到这样的高度;在不是那么险峻壮观的山谷里,生活的火焰几乎是暗淡无光的,但或许也可以找到庸俗的快乐。在那样的一些地方,存在的意义仍然是模糊不清的,但心灵却可以找到暂时的避难之所。有一些人会本能地为自己塑造内在的生活。也有这样一些人。由于丧失了自我的主动性或智力,永远都找不到通往他们心灵之门的道路,也永远都意识不到他们的避难之地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所在;然而,他们的行动却和那些有着完备智力、能够充分地权衡利弊的人们的行动完全一致。此外,还有这样一些人,他们只渴望和追求美好的事物,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渴望和追求它们,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丝毫不怀疑美好和善良是最崇高的意识之惟一固定的目标。当我们的灵魂变得美好时,内在的生活就开始了,它和我们智力的成熟度完全无关。这种内在的生活永远都不可能在邪恶卑鄙的环境中形成,它和一切罪恶都是格格不入的。对于那些灵魂中丢失了人性特有的真诚和高贵的人来说,他们是永远都不可能指望拥有内在的生活的。他或许对自我有着完全的认识;他或许也清楚自己为何要逃避美好;然而,他却只能是徒劳无功地在那儿找寻避难之所,找寻内在的力量,找寻无形的喜悦的财富,对于他来说,惟有找到和拥有这一切之后,他才有可能无所畏惧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才有可能坦荡磊落地进入自己的心灵。因为内在的生活是建立在灵魂的一定程度的喜悦基础上的;而如果说一颗灵魂不曾拥有什么纯净圣洁的东西,不曾爱过什么美丽高贵的事物,那么它是永远都不可能快乐的。在它进行选择的过程中,它或许会犯错误,但比起那些从来没有获得过选择机会的灵魂来说,它远远要比它们更为快乐。
那些追随邪恶的空间必定会一天天地缩小,因为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必定也在缩小。但是那个已经上升到一定高度的人将会在不久后就放弃邪恶的道路;因为当你向下看得足够深时,你将会在贫困的情感和简单的思想里发现它的起源。他不再作恶了,因为他的思想更加纯粹、更加高尚了;现在他没有能力作恶了,他的思想将会变得越来越纯洁。因此我们的思想和行为真地克服了种种困难到达了平静的天堂,在那里没有任何禁锢灵魂的障碍,我们的思想和行为变得像鸟的一双翅膀一样不能分离;翅膀对于鸟来说仅仅是平衡的法则,在这里思想和行为转换成了公平的法则。
那些因为他手中的权力而产生许多受害者的卑劣之人,他们的快乐或许是不能从暗淡与肮脏中赎回的,除非通过燃烧在他体内的怜悯的思想才能做到。有时候,邪恶好像被迫从美德中乞求一线光亮,来照亮它的成功之路。对于一个人而言,在仇恨中微笑而不能在借来的爱中微笑,这可能吗?但是这一微笑却是短暂的,因为在这里,就像任何地方一样,没有内心的不公正。在灵魂的深处,幸福的极点总是与正义与慈善的极点保持水平的——我这里使用的正义与慈善都是中性的词,因为事实上在正义之外如果仅仅计算它所带来的财富而其他却一事无成的话,那么到底什么才是慈善或者爱呢?那在邪恶中竭尽全力追求幸福的人,其实他还没有站在一边观看和非难幸福的人幸福呢?然而他追求的目标却和正直的人是一样的:他也是追求幸福、安宁和确定的。什么才有利于对他进行惩罚呢?我们不会去责怪穷人,因为他们的家园算不上是天堂;他们被迫生活在茅草屋里的现实已经足够悲惨的了。那些拥有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的人知道,即使在最不公正的人的心灵中也仍然有正义存在;正义,和她的所有特质,即她的永远不会存在的外衣和她的神圣的行为。他知道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在他的灵魂深处也有着一杆平衡安宁和爱的秤杆,有对生命的意识,这一点就和那些哲学家、圣人或者英雄的灵魂一样;它注视着地球和天空的笑容,并同时意识到了那些笑容被摧毁,被侮辱,被毒杀。或许我们注意那些在宇宙中的根本就不留意的正义并没有错;就像蜜蜂在世界各地采摘那些本身并不知道自己是蜜的花蜜并没有错一样。但是当我们既然知道外部的正义是不存在的,而又对它抱有希望的时候,我们却是错误的。我们内部的正义已经足够了。所有的正义都永远在我们的灵魂里被衡量和判断。
或许美德比罪恶更容易失败和令人失望;但是伴随着美德的失败和失望而来的不是黑暗和悲哀,因为它们仅仅趋向于使我们的思想得到安慰和受到启发。一个美德的行为或许会陷入虚无,但是接着我们就可以准确地度量生命和灵魂的深度了:一个美德的行为经常会落到一个像五彩石一样的深谷里,在那里,我们的思想就会进入一种朦胧的境地。随着那些邪恶的事件在无辜的皮埃雷特面前纷纷失败,罗格宏夫人的灵魂再一次地枯萎了;因此圣提多的仁慈降落到了忘恩负义的土壤上,并引导它把它的眼光提升到大大超过爱或者宽容的高度上。被排斥在世界之外是不能有所收获的,即使有正义的围墙也不行。美德的最后一个姿态应当是一个天使冲开大门的姿态。我们应当欢迎我们的觉醒;因为如果命运的意愿是要我们始终把宽容从一个敌人那里传送到一个兄弟那里的话,那么我们就将会在没有意识到我们体内的所有春天的光彩时就进入坟墓了,而这些光彩是从那些我们永远不会后悔的不明智的仁慈下面发挥出来的。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和围绕着生命的障碍力量进行一次最过瘾的较量时,我们就将死掉了。好事被浪费了,高尚的或者仅仅是忠诚的思想落在了贫瘠的大地上。这些也有它们的价值,因为它们放出的光芒和美德中充溢的成功的光芒是永远不同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从它们的不同的各个方面发现许许多多的东西。在有爱就必须成功的思想里当然有许多的快乐;但是更大的快乐存在于与成功之路并排着的向着真理奋进的艰辛而漫长的道路之中。一个面临死亡的哲学家曾经这样认为:“在人的整个生命历程中,人总是习惯于把他的荣耀建立在他的错误之中,并习惯于把真理看作是使他自身贬值的东西。这在某些时候或许比幻觉更加辉煌,但是它有成为真理的优势。在思想的整个范畴中,没有比真理更高尚的东西了。”在这里没有痛苦,因为对于聪明的人来说,真理没有痛苦。他在过去也曾经有这样的期望,他想像着真理或许能够搬动大山,爱的行为或许会永远使人心软化;但是今天他认识到根本不存在那样的事。是他在宇宙中的渺小和微不足道使他越来越清楚自己的地位。他所主张的被他发现并非根源于他的灵魂之中的正义之爱不再是为了产生精神的硕果了,而是为了他体内绽放的生机勃勃的花朵而主张正义之爱,因为他深深地尊敬所有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他对于不忠诚的朋友并没有任何诅咒,甚至也没有忘恩负义的举动。他没有这样说:“我比那个人好”,或者“我不会与那样的邪恶之徒同流合污的”。但是他从忘恩负义中得到了,教训,仁爱所包含的快乐要比感激所给予的快乐要多得多:快乐很少存在于个人身上,而较多地存在于整个生命的和谐之中。他在努力理解那些他所期望的东西的过程中获得的快乐比他努力相信这些东西的过程中所获得的快乐要多一些。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喜欢那些突然在他的小茅草屋前消失并进驻天堂的乞丐。他醒来之后艰难地环视他的周围,在那个巨大的殿堂里寻找那些记忆中的、曾经在他的小屋里的肮脏的东西。壁炉、床、桌子、凳子和脸盆都到哪里去了呢?那守夜人的粗陋的火把还在他的旁边闪动着火光,但是它已经不能照亮高高的天花板了。小小的火苗把它们的微弱的火花照在附近的一个枕头上,而这个枕头是在黑暗中惟一能够看清楚的东西。但是渐渐的,他的眼睛开始习惯了他的新住所。他徘徊在各个房间之间,他的火把在黑暗中带给他的兴奋的心情就像在光明中带给他的兴奋心情一样深刻。最初,他本来在他的心里希望那些门槛不那么高,楼梯不那么宽,阳台不那么黑暗;但是当他一直向前走去,他感觉到所有的美妙和壮观都与他梦中的家不一样。他兴奋地发现这里的床和桌子并不是所有东西围绕的中心,就如同他的小茅草屋一样。这个殿堂的建筑格式并不与他的那些他所经历的各种悲剧的强加给他的习惯相投,这让他很高兴。他甚至开始羡慕那些战胜了他的希望的东西,因为它们使他的眼睛看得更深更远。圣人从存在的每一件事情中得到了安慰,并因为它们的存在而更加强大,因为事实上找出所有存在物并在它的范围内接受它是智慧的本质所在。
“沉默,保密!”卡莱尔喊道,“圣坛”(如果现在还是一个建设圣坛的时代的话)还会为他们搭建以便他们进行虔诚的朝拜。沉默是所有的事物集中在一起,使自己熠熠生辉发出光彩的要素,最终它们将显示出圣体,庄严华美而体态匀称,出现在生活真谛的耀眼天光之下,在生活中它们将行使自己无所不能的支配和操纵力量。不只是沉默的威廉一个人,而是所有我所知道的伟人,他们之中只有最拙劣愚笨没有智谋的人才会喋喋不休地叙说他们正在创造什么,正在全神贯注于突出什么。哦,不,即使你确有疑问,感到困惑不解,把它们藏在心里吧,哪怕只是一天;明天你会得到什么旨意承担什么义务将明白无误地揭示给你;这些一言不发的创造者们一旦受到喧哗吵闹的噪音干扰,他们就只会制造出一无是处的废物和垃圾。言语往往并不像法国人定义的那样,是使思想深藏不露的艺术;而是对思想的窒息,是使思想华而不实的罪魁祸首。所以思想根本没有什么要掩藏的!言语也是伟大的,但是它不是最伟大的。瑞士有一句名言:说话是银,沉默是金;或者我更愿意这样来表达,言语针对的是暂时的、稍纵即逝的事物,而沉默则是针对永恒的、亘古不变的事物。
“蜜蜂只在黑暗中辛勤酿造蜂蜜;思想只在沉默中结出光彩夺目的硕果;而美德也只有不张扬才真正成为美德。”
沉默!千千万万炽热的心灵,在沉默中绽开,在沉默中谢落。沉默!那么幽微,那么玄秘,那么变化奇幻而不可捉摸。总是在人们踽踽凉凉之中,倏然而来又飘然而去。谁能为沉默定名?但,沉默却以沉重的脚步,在那些厚实的心田上,踩下深刻的痕印。有多少人耽迷于沉默,喜欢让沉默的火焰,在他们的生命中幽幽地焚燃!这种沉默的况味,岂不过于苦涩,然而,耽迷于沉默的人,却乐此不疲,永不悔改,只为了追寻深沉苦涩中所蕴含的那一份至美的甜。那一份至美的甜,那一份醉人的甘冽,就能把漫漫沉默,化为一片芳香的天地。以语言为媒介,人与人之间永远不可能进行真正的交流和沟通。口齿唇舌也许可以代表灵魂和智慧,甚至就像符号和数字可以代表梅姆林的一幅肖像一样;但是在我们有话要对别人讲的那一刻,我们就被迫接受妥协:如果在这种时刻我们没有听从沉默的诚挚恳求,沉默也许是隐而不现的,那么我们将永远失去人类智慧的珍宝,这些珍宝将永远不会重新得到;因为我们将使机会溜走,永远不会听到另一个灵魂的语言,别人的灵魂将永远不再会有机会呈现在我们的灵魂面前,即使仅仅是短暂的片刻;在许多人的生命过程中这样的机会最多只出现一次,永远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有在我们的生活邋遢不洁的时候我们才说话:只有当现实似乎非常遥远,我们不愿意意识到自己肮脏龌龊的处境的片刻之间我们才求助于语言。我们刚一张口,就有某种神秘的声音警告我们,神圣的永恒的大门正在合上。于是我们就紧紧地把握着沉默,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并且对言辞非常吝啬,惜墨如金,从不轻易开口;即使最轻率鲁莽的人也不会在第一位倾听者到来时就喋喋不休地倾囊倒箧,吐露全部心声。我们都本能地认识到一个超乎自然的真理,这一真理警告我们说,对我们不愿意了解或不爱的人保持沉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因为人们本来是彼此交谈的,一旦中间出现了尴尬的沉默,那么这种尴尬的印象将永远难以克服和消除;而实际上真正的生活,惟一留下痕迹的生活就是由沉默单独构成的生活。仔细想一想,将来还会有很多时候你只能用沉默来表达深沉的感情,沉默本身解释了自己的所有含义;沉默表示的是一种深度,一种充盈,一种隐含生命的平稳之流。真挚与宏伟皆生于沉默。如果失去沉默,也就会失去现实,也就无从深究存在的深度。如果有这样的一些时刻,沉默降临到你的灵魂深处,降临到你的心中天使深藏的地方,将来在你的记忆中重新出现的不是你的恋人说过什么话,或者他做了什么动作,有过什么行为,你将念念不忘的是沉默,是你们在一起体验过的无言的默契,因为只有这种默契才是惟一可以揭示你所爱的人的品格和你自己真实灵魂的东西。
到此为止我谈到的都是积极的沉默,事实上还存在消极的沉默,消极的沉默是沉睡的影子,是死亡和消失的影子。这是慵懒倦怠的沉默,只要它还在沉睡,这种沉默的力量还比不上语言的力量,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可怕;但是一定要注意,一旦有什么偶然的事件把它唤醒,它就会积极作出反应,马上转化成强有力的积极沉默,从昏睡中醒来披挂上阵、叱诧风云,一定要随时警惕。在这样的情形下,两颗陌生的灵魂会彼此接近:存在于两者之间的障碍一下子烟消云散,理解的大门豁然敞开了,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变成了深沉而热切的对生活的探索,而其中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毫无防备;这样的生活中从来不会有大笑,不会有消极顺从,而这样的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却都令人永远难以忘怀……
正是因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明白这种清醒审慎的力量,和这种力量一旦爆发会呈现多么大的危险性,所以我们才这样恐惧沉默。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能够承受我们自己的沉默,和彼此隔膜彼此分离的沉默:但是许多人的沉默——繁复而深重的沉默——最重要的是一大群人的沉默——这些沉默成为一种超自然的沉重负荷,它是难以用言辞清晰表白的压力和重量,就连最伟大的灵魂也会在它面前战栗不已。沉默就像是一炉千年的温火,把人的灵魂细煎慢熬,它既能熬炼出一些支撑天地的铁骨,也能让很多胸怀大志的新秀在无声无息中渐渐销毁。我们的生活中相当一部分是用来寻找没有沉默的地方。两个或三个人刚刚碰到一起,他们的一个念头就是把这个隐形的敌人赶跑;有多少普通的平凡的友谊可以说是建立在对这个共同的敌人的憎恶的基础之上!但是即使大家都在尽量作出努力,沉默也还是会乘虚而入,赢得其中的几个人,这个时候,他们之间开始出现骚动不安,他们游移不定的眼神会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神秘的隐而不现的事物上面:每个人将急匆匆地赶路,旁若无人,尽量对这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不加注意:然后他们会避免彼此碰面,非常担心类似的灾难再次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变得疑心重重,总是害怕他们之中的某个人会敞开大门把这个敌人放进来而背叛大家……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中,沉默真正得到理解,大家可以随意地自由地沉默的机会是寥寥可数的,这样的时刻不会超过两三次。只有在最庄严神圣的场合,双唇紧闭一言不发的客人才受到欢迎;但是即使在这些时刻,客人中也很少有人会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而没有丝毫行动的表示,因为即使最不幸的人有时也会知道自己该怎样做,就好像他们已经知道了上帝对他们不幸命运的安排。记住这个日子,记住这个你第一次发现自己必须沉默的日子,不要害怕,勇敢地面对它。可怕的时刻已经来临;沉默安详来到了你的灵魂面前。你看着它从生活难以言传的痛苦深渊中徐徐升起,从内心深处的恐惧或美感中升起,而你并没有在飞翔……这是为了回家,你正站在离别的门槛上,你感到极大的喜悦,靠着死亡之床的枕头,正在一步一步走向莫测的不幸命运。请你设想一下这样的时刻,当所有秘密深藏的珍宝突然呈现在你面前,发出眩目的光彩,当所有沉睡静默的真理一下子醒了过来,充满了勃勃生机,在这样的时刻请你告诉我,沉默是否仍然是应当而必要的,这个你一直惟恐避之不及的敌人给予你轻柔的爱抚,它是否实际上令人难以置信地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命运难测往往多舛乖戾,不幸时刻的沉默不语——在不幸发生的许多时刻只有沉默才足以表达我们沉重的伤悲——这样的沉默永远都令人难以忘怀;对那些常常感到欲辩已忘言的人来说沉默的价值要比那些很少理解沉默意义的人更难得,更可贵。也许,只有他们知道,在无声的深不可测的水面上,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像贝壳一样漂浮在上面,任凭命运吹打和磨炼:他们一点一点地接近上帝,他们朝向光明的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因为平凡的灵魂也许得不到升华,但是却一定不能沉沦……“沉默,伟大的沉默的王国”,卡莱尔又说道——而他本身对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活有丰富而充实的了解——“它比天际的星空更高远,比死亡的域界更深沉!……沉默,伟大的、沉默的人们!……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居所;他们沉默地思考着,沉默地工作着;他们默默的生活和思考从来不曾被晨报记者捕捉过!他们是生存在地球上的人类真正的依托。一个国家如果没有或很少有这样的人,这个国家是不幸的。就像树木没有扎根的森林;表面上可以看到树叶和枝干,但是很快就会枯萎凋零,森林再也不复存在。”
但是真正的沉默是比卡里尔所指的物质的表面的沉默更加难以企及更加卓然不群的——真正的沉默不是上帝可以赐予人类的沉默。真正的沉默在我们的生活中,无时无刻不发挥作用;真正的沉默是静静流淌在我们平凡的日常生活的表面之下的河流;我们之中某个人只要轻轻地敲一下这个深沉居所的门,哪怕是用战栗的手,开门的将是同样专注的沉默。
沉默是无穷无尽的,在它面前没有高低贵贱,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尊贵如君王卑贱如乞丐,他们在死亡、悲伤或者爱面前的沉默,揭示了生而为人的同样特性,在沉默不动声色的外表之下深深掩藏着各自的珍宝。因为这是我们的灵魂和精神的沉默,是我们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它的秘密永远都无法破译;让迷信掌声的人,去制造群众的掌声吧!当掌声像杂乱的雀群,轰然飞起,究竟有几只能抵达天国的大门?不管雀群聒噪,只寻求在沉默世界中,那一双透视着心灵的眼睛。当一双透视着心灵的眼睛,煦煦相照,甜美的沉醉就浸透整个一生。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哭过,谁都笑过,如果不能触及沉默的苦涩与甜美,纵使哭笑一生,也只漂浮在哭笑的表层,哪能懂得刻入骨髓的痛苦和幸福?哪能懂得什么是刹那?什么是永恒?如果地球上第一个新生儿遇到最后的住民,一种同情和友爱的感情将在他们两个人心里涌起,他们将无言地彼此爱抚安慰,他们将无声地流泪,共同默默承担恐惧和忧虑;一种同情友爱的感情将在他们心里涌起,彼此要说的完美无瑕的真话不用开口就心领神会:虽然他们之间相隔若干个世纪的重重障碍,但是他们却共享此刻,就像他们被放在同一个摇篮里,在还没有哑哑学语之前他们就深深懂得彼此要告诉对方的话,在这个世界灭亡之前……往往是言语一沉默精神就开始活跃,开始自己活泼热烈的活动;因为沉默中充满了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因素,有惊奇,有危险,有喜悦,在这些感觉里精神永远拥有无与伦比的自由。如果你确实诚心诚意地希望把自己奉献给别人,那么保持沉默吧;如果你害怕静默无言地与他呆在一起——除非这种害怕是为了更大更多的理解和爱护,而骄傲地踌躇满志,或焦虑饥渴,或爱恋珍惜——那么远远地离开他吧,因为你的灵魂知道你们之间会有多么遥远的距离。有这样的人,他们在场时就连最勇敢的英雄也不敢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即使问心无愧的灵魂也会战栗,担心别人戳穿他的秘密。有些人从来不会沉默,他们无心无情地驱逐自己身边的沉默,这些人是惟一地生活过而一无所知一无所获的人。环视周围,看一看有轨电车中的人们,看一看坐在打字机后面涂脂抹粉的可怜姑娘,扫一眼奔波劳碌的家庭主妇以及捶胸顿足的男人:在这些地方还有隐含生命的平稳之流吗?在这里还有沉默静谧之感吗?他们永远不能体验到灵魂豁然开朗的一刻,永远不会迎接到坚定而忠诚的信仰之光。我们无法理解一个从来没有沉默过的人。对我们而言他的灵魂是空洞乏味的。“我们彼此还不了解,”有一位我最珍惜的朋友写信给我,“我们一直都不敢呆在一起时彼此沉默。”确实,虽然我们已经彼此真诚地喜爱,我们还是不敢共同领受这一不同寻常的考验。每一次沉默降临到我们中间时——它是绝对真理的天使,是把消息带给幽深隐秘、起起落落的心海的信使——每一次我们都感到自己的灵魂跪在它面前请求宽恕,请求它再多给我们片刻无伤大雅的虚伪客套,多给我们几个小时让我们还是那样无知,多给我们几个小时像童年一样……然而它终于是要来的。它是爱的阳光,它使灵魂的果实成熟,就像天堂的阳光使地上的果实成熟一样。但是人们对它的恐惧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没有人知道降临到他们身上的沉默将给他们带来什么。虽然所有的语言都可能相通,每个人的沉默都与别人的不同;什么样的沉默将降临到两颗心之间完全是命运的安排,自始至终受到第一次沉默的指引,这种现象很少有例外情况。他们交互在一起: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交互,因为沉默的力量远远高于思想,沉默酿造的汁液不是无限苦涩就是无比甘甜。两颗心,同样令人钦佩,同样勇敢坚强,遇到一起却可能彼此敌视,虎视眈眈,在黑暗中展开冷酷无情的争斗;而在另一种情况下,一个囚犯倒可能走上前,用真诚神圣的沉默打动纯洁的处女的心房。沉默交接的结果永远都无法预料;所有一切都没有得到上帝的警示;因此,最温柔缱绻的爱人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面临死亡的毫不通融的残暴指令才吐露真心……
因为他们完全意识到——真正的爱会使最轻浮油滑的人变得对生活充满敬意——他们完全意识到在这之前的一切都像孩子们在大门外的游戏,而现在重重阻隔的墙壁轰然倒塌,真实的存在确凿无疑地呈现在眼前。沉默甚至就像天神一样形影不离地追随着他们:如果第一次沉默降临时他们之间没有和谐默契,两颗心之间不会生发爱情,因为沉默从来不会改变。沉默在两颗心之间飞翔或者降落,但是它的性质却永远不会改变;即使恋人中其中一位的死亡使沉默保持特定的形式,沉默本身具有的气质和力量从它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就再也不会改变。
随着我们的生活体验和阅历的增加,我们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任何事情的发生都与某种奇妙的、预先注定的命运不谋而合:这个命运,我们从来不敢泄露一个字,我们从来不敢对它稍加质疑,但是命运,它高高地悬游在我们头顶的呆个地方,对这一点我们深信不疑。在第一次见到它时,最愚笨的人也会微笑,就好像他是自己同胞兄妹命运的共谋主罕。在这个域界之内,即使那些最能言善辩的人也知道——他们可能比别人更加容易意识到言语永远无法表达两个人之间存在的真实的、特别的关系。此刻让我告诉你一切事情——关于爱情、死亡或者命运当中最严肃最重要的——我要触及的不是爱情、死亡或者命运;我尽力想要说明的是,我们之间永远存在着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的真相,这个真相我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要说出来;但是只有真相,它无声无息,将在某个时刻与我们同在,只有真相,我们才会全神贯注地关切和在意。因为那个真相是关乎我们自身的真相,关乎我们的死亡、命运和爱情的真相,只有在沉默中我们才能认识到。除了沉默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我的姐妹们,”童话里的一个孩子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秘密的想法——我希望知道是什么。”我们也一样,人们总想知道我们的一些想法,但是它深藏在秘密的想法之上的——那就是我们秘密的沉默。但是所有的问题都毫无意义。我们的精神一旦受到惊吓,灵魂的躁动不安就成为一种障碍,使其不能在这个秘密中完成第二次生命;我们要想知道深藏在那里的到底是什么,就必须在我们之间精心培植呵护沉默,因为只有对着沉默,永恒的花才会刹那间绽放花蕾,流露芳香,这神秘的花随着它周围的灵魂而随时改变自己的花型和颜色。就像我们用纯净的水来称量金银一样,灵魂的分量只能在沉默中得到检测,我们口中吐出的语言,如果没有沉默的外衣包裹将变得意义全无,空洞无力。如果我告诉某个人我爱他——这样的话我可以对成千上万的人说——我的话对他不表达任何内容;但是紧跟其后的沉默,如果我确实爱他的话,将向他清楚地表明我的爱恋多么深沉,沉默并将使他对我的爱情深信不疑,他将深深地珍藏这份感情不会轻易表白;这样的沉默和信任将使漫长的人生发生永远的改变……
难道不是沉默注定了爱情的感觉吗?没有沉默,爱情将失去它永恒的芳香和魅力。真正的爱情应该是一种无限的沉迷和极度的陶醉,是站在梵高的画前,进入舒曼的音乐时的那种忘我之境。当无私的心灵呈现出热情的关怀,平凡的个体便放射出美丽的光彩,生命之力,也展示出创造的无限。可是,至纯的情爱,在芸芸众生中,并不易得;幸而得之,在世事沧桑中,也不易长存久在。犹如皎皎明月,必有阴晴圆缺的憾事。在纯情的背后,总有回荡不已的沉默。爱恋中的人们有谁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时刻,双唇紧闭仅仅是为了灵魂合二为一?这就是我们应该执著追求的。没有一种沉默比无言的爱情更温存,实际上无言的爱情是我们惟一可以认定的喜悦。其它的宏大迫人的沉默,死亡、悲伤或者命运的沉默都不属于我们。那一刻到来的时候它们自动走来,跟在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没有经历过这些时刻的人也不必对此耿耿于怀。但是我们都可以走上前去迎接无言的爱情。它们静默地等待着我们,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在门槛上望眼欲穿,每一个都一样俊秀甜美。有了它们,那些在生活中很少挫折和眼泪的人才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从而体验到沉重的哀伤和忧郁;因此,曾经深深爱过的人才会懂得没有爱过的人无法了解的很多秘密:因为,真正的友谊和爱情中沉默的双唇间许许多多秘密的语言在无声地交流,这些秘密的语言是那些没有经历过友谊和爱情的人永远无法知晓、无法破译的……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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