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朝末年,秦始皇病死后,十八子胡亥为了达到个人登基称帝的目的,伪托诏书,赐死其兄扶苏,囚死边将蒙恬,制造了中国历史上妇孺皆知的一起大冤案。这场大冤案就发生在陕北的绥德一带。当时这里正是秦朝的上郡,秦公子扶苏与将军蒙恬在长城沿线陈兵列阵,严防匈奴人的内侵。因此,在绥德县就有了公子扶苏墓和秦将军蒙恬墓。
绥德县城在无定河与大理河之交,二水相绕,三水对峙。是北上塞外,南下关中的咽喉要塞;也是西走宁夏,东过山西的必经之地,有四省通衢之功能,战略位置十分险要。绥德古称“天下名州”,在秦时期属肤施县之上郡所辖。《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三十五年,使长子扶苏监蒙恬于上郡。”魏晋时期被内迁的匈奴族占据,到唐代时期又曾安置从青海、甘肃一带迁徙过来的党项族部落。在北宋的大部分时期被党项族李元昊所建的西夏占据;直到宋夏战争的第二阶段,才被种谔将军率兵夺取,并取名绥德,寓有“绥德靖化”之意,这也是北宋王朝对这块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的长久期待。
扶苏墓就在绥德县城的疏属山巅。疏属山在陕北的黄土群山中,它不算太高,但有个性,气势峻拔,宛然孤竹独立,铮铮而有血性。这叫“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它虽是一般的黄土山,却因为沾了秦公子扶苏的光,濡染了激昂的人文气度,在游人眼睛里显得格外有亮色。山崖的大石壁上凿出的“天下名州”四个朱红大字,仿佛告知人们绥德县城在历史上曾经拥有过的特殊地位。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而上,行几百米,便可见一个土堆立在山头中间,这便是相传扶苏的陵墓了。明朝少卿曹琏曾写过一首《扶苏冢》的诗:“山势嵯峨接碧天,扶苏有墓葬危巅。至今怨气形朝暮,化作飘飘一缕烟。”它形象地说明扶苏墓的方位。山顶上树木稀疏,萋草不旺。坟堆饱经风雨淋侵,倘若没有旁边石碑上镌着“秦长子扶苏墓”几个大字,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简单至极的一抔黄土,就是大秦王朝秦始皇公子扶苏死后的葬身之地。
年纪轻轻的扶苏死后的不几年,中国历史上便上演了一场陈胜、吴广惊天动地的农民大起义。黄袍加身后屁股还没坐热的胡亥,由于延续秦始皇时期横征暴敛的残酷统治,终于激起了冲天的怒火,很快燃遍了全国,也彻底埋葬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统一国家,粉碎了秦始皇家族永远的皇帝梦。秦二世胡亥死去了,他的坟墓有几人能记起呢?
秦朝的灭亡换来了在历史大溃疡之后的第一单元的新轮回。西楚霸王项羽在汉刘邦“四面楚歌”的十面埋伏下全面失败,他的美人虞姬拔剑自刎,项羽也只好在垓下无脸见江东父老而演了一出英雄气短的大屏幕悲剧!于是刘邦坐了皇位,再过几百年西汉灭了,东汉兴起;东汉灭了,又有三国英雄的用武之地……
如果岁月有幸,能让秦公子扶苏顺利接替秦始皇的王位,那历史又当如何呢?扶苏尽管“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有一个忠信仁义的好名声,但他如何能收拾已经危机四伏、飘摇欲坠的秦王朝的江山?百姓之怨如火山迸发,熊熊而不可阻挡,有十个扶苏又将如何?历史是不可阻挡的,正如贾谊在《过秦论》中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亡秦者秦也,秦始皇的残暴统治毁了秦朝的江山。换个角度说,秦扶苏应该是有幸的,他临终之时,大秦王朝的江山还是完整的;他自己也落了个好名声,倘若像胡亥那样工于心计,那在历史上也只有骂名了。历史上演的一场大悲剧,救了公子扶苏,使人们更容易同情他,对其产生怜悯之情。扶苏也没有必要在一个旷野荒山之中难以瞑目,完全可以寻一个避风的地方长眠。当然,后人把扶苏墓设计在疏属山巅上,一方面是学过心理学,企图对他当时的心理进行有意的猜度,分析他的心思,尊重他的意愿;另一方面可能还有警示的作用。
史籍上记载扶苏来到陕北的原因,是因为他在秦始皇焚书坑儒期间,给父亲提了意见。本来作为儿子的扶苏也是为江山社稷而考虑,其心可鉴。但是此时的秦始皇在横扫六合、统一天下后,不体恤民情,不考虑连年战争对百姓的灾难,不搞休养生息的政策,反而强制征发百姓到塞外兴修长城,搞得百姓怨声载道,以至于有了孟姜女哭长城寻夫的悲壮之举;他又搞焚书坑儒的专制办法,来达到禁锢文化、思想与集权中央的目的。
秦始皇是什么样的人,史书上有不同的记载。虽然史书对秦始皇的为人褒贬不一,但对他统一文字、度量衡,兴修交通等措施,建立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国家均持有肯定态度。而晚年的秦始皇狂妄至极,连公子的一句忠谏也听不得了。试想,一个他一手遮住的天下,一旦他死亡降临,忍无可忍的百姓只有走挺身而出、揭竿而起的造反道路了。
扶苏的忠言,换回了受贬的处罚。当然也动摇了他作为长子合法皇位继承人的地位。就在这时,远离陕北高原、在咸阳皇城的十八公子胡亥才有了他表现才能的机会。他可以装作一个乖灵的大孩子,用机巧来讨父皇的欢喜,在秦始皇最后一次巡游天下之时,他也能相随了。这种投机的举止背后潜藏的真正动因,恐怕是一心想窃取父亲那个皇位吧!因此,在秦始皇巡游途中病死之际,在赵高与李斯这两个野心很重的大臣的怂恿下,胡亥偷改了秦始皇临死前给长子扶苏的信,谋害起自己的同胞哥哥和守边大将蒙恬。当然,胡亥也明白自己的真正对手就是这位衷心守边卫国的长兄了。再仔细想想,胡亥密不发丧,用鲍鱼来遮掩秦始皇已经发臭的尸体之味时,他的心境又当如何?他和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是如何战战兢兢度过那些难眠之夜,又如何高一脚、低一脚地从河北走回咸阳的?万一走漏风声,有风吹草动,即有人头落地之灾啊!我们只能靠臆想来填补历史典籍留下的空白了。
公子扶苏也是太愚了,他读到弟弟篡改后的父皇诏书:“朕巡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直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史记·李斯列传》)扶苏有上次进谏父皇的遭遇,这时他的心灵彻底地被击败了,他再也不做进一步的思考对策,而只有哭泣,做好自杀的准备了。倒是蒙恬有了疑心,他对扶苏做了一番分析,他说:“陛下出外巡游,一直没有立太子,派我率大军三十万镇守边防,派你做监军,这是他对咱们的重任。现在来了个使者,手执空文,你就自杀,会不会其中有诈。现在请你让我探明究竟,明白原因了,再死也不迟。”蒙恬不愧是秦始皇的守边重将,他有相当敏锐的分析能力,集他的人生经验和智慧判断出这是阴谋。他在杀身临头之际仍头脑清晰地规劝扶苏。可这一切苦谏,终成泡影。扶苏是个性格优柔寡断的人,在“使者数趣之”的完弄之下,终于发出了“父让子死,子岂能不死”的长叹,然后拔剑自杀了。而他的死多少带一丝悲壮的色彩,其中那些愚忠的成分是可供后人品咂三思的。宋人孔武仲有诗《吊扶苏》云:“天下精兵掌握间,便宜长啸入秦关。奈何指剑区区死,不辨从来赵李奸。”这便有对扶苏的一些埋怨了。
扶苏死了,他的兄弟姊妹都让胡亥收拾了。胡亥这个秦始皇的十八公子做了皇帝,成为历史上的秦二世。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巩固皇位,他不仅杀戮了秦始皇时代的大臣们,而且连拍他马屁的丞相李斯也在不久给收拾掉了,这当然是那个精明过人的李斯始料不及的。当年李斯诬陷同学韩非子,今日又成了胡亥的帮凶,到头来只落得是胡亥与赵高案上的鱼肉。不知死到临头之时,他又当作何感想呢?李斯也是不幸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是历史上活生生的两重人格的形象。从艺术角度来理解,他是封建专制体式里培养出的工具与道具,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
扶苏为尽愚孝而死,还拉了个正直、刚勇的守边大将蒙恬来作陪,这实在让人感到痛心。好在扶苏留给历史的形象只有善良的一面,历史也让他充当了一回令人同情的角色。岁月之手不仅给他在陕北的绥德疏属山巅设计了一个供人凭吊的陵墓,而且还在民间编撰出关于他的传说。《陕北通志·陵墓二》载:“两女砦山在(三水)县东北七十里。地势高耸,南望平衍。其麓有两冢,相传为秦扶苏二女葬处。”王桐龄《东洋史》记载,在日本有一支从中国大陆渡海过去的专司蚕桑的部族,族长融通王自称是扶苏的苗裔。真实与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民间设计了“仁者必有后”的模式,这也算是对扶苏灵魂的安慰了。
在今天的绥德县城还有几处扶苏的遗址。一处是绥德县城南一公里处的“呜咽泉”,相传即扶苏赐死处。呜咽泉是在陕北高原上那种随处可见的甘泉,它从石缝中泛出。仔细一听,竟叮咚有声。它形成一个小水泓,散漫开来。听其声仿佛人在呜咽,观其形又似一滴巨大的永远抹不干的眼泪。由于这些形声的特点,后人得以附会,给这个普通的山泉赋予悲切的人文色彩。山川草木有知,怎不会为秦公子扶苏的悲剧命运而深深同情呢?明代王琼曾作《呜咽泉》:“城东五里卢家湾,寒泉迸出石垒山。泉声似泣还似诉,仿佛公子遭谗奸。昔人已矣恨未已,无情却作有情比。题名呜咽万世传,恨在人心不在水。”还有个叫马祚旭的乡人,脱口吟出:“不念青宫重道情,忍教孤孽作同声。游人听说泉呜咽,云树凄迷泪欲倾。”其实,从古到今,人类的情感基点是相通的。
绥德县城北一公里处,有个晋西洞,现留石崖穴洞一孔,相传是扶苏赏月的“凉月台”,又名“月宫寺”。这个地方完整保存着十几通石碑,上面镌刻着历代兴咏、悲秋、思乡、怀古的诗词。
月亮这个夜晚的主人,把一轮皎皎的清辉洒向人间,却勾起了人类无数怅惆、忧愁的心情。一首《扶苏台赏月》:“皎皎金波天际流,扶苏玩赏正中秋;斯高奸恶今何在,恨满苍天月满楼。”岁月悠悠,思悠悠,恨也悠悠。月亮永远高挂在人间心灵。在这“凉月台”上,游人的感兴也将绵延不断,无穷无止……
下了疏属山,走过呜咽泉、凉月台,我的心里仿佛装了一面月亮般的镜子。月鉴,它是历史之鉴。岁月在风雨的长河之中飘荡时,它会筛选出有益与无益的东西,让后人解读。
《走过陕北》是有关陕北人文、历史的散文随笔集,在这本对陕北具有典型意义的故迹寻访并与之倾心对话的散文集中,作者以现代人的眼光,对陕北有代表意义的地域或文物触景生情,讲述历史,倾诉情怀,用睿智的思考与优美的文字加以记录,被誉为“黄土地上的壮丽诗篇,人文赤子的深情恋歌”。
厚夫本名梁向阳,陕西延川人,系延安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路遥传》《当代散文流变研究》《心灵的边际》《边缘的批评》《行走的风景》等多部著作,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优秀成果表彰奖、柳青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多项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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